重返大海

1.

“就这样了？”

“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梁卫东喃喃地重复道。

他抬头望向夜空，璀璨的银河映照着大地。他觉得他们俩就像天上的牛郎织女。不，还不如他们，他们每年还会相见，还会有喜鹊为他们搭桥，可是他和她呢？

他戚戚地说道：“十年，十年啊……”

“卫东，你不要这样，我会很难受。”苏珺转过准备离开的身体，“我多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社神星，那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小珺，对不起！这是我的问题，”梁卫东看着她，她还是那样的美，“总得有人给那些走不了的人找条活路。”

“我知道，我没有你那么高尚。我想活着，我想去社神星看一看。”

梁卫东挤出一丝苦笑，张开双臂说：“最后再抱一次，好吗？”

很多年前，因为全球性超强地震，海底崩开了无数裂缝，大量海水灌入地幔后再也没有出来。为了生存下去，当时的人类举全球之力从木卫二上运了足量的水转到地球，人类得以度过危机。可是80多年前，科学家发现地球上的海平面在逐渐升高，当初灌入地幔的海水又姗姗归来。到如今，海平面已上升了近500米，差不多一半的陆地淹没在了海洋中。据科学家计算，海平面最终会上升1000米，地球上将只剩下不到20%的陆地。

所有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人类陷入了恐慌和战争中。大量陆地的减少导致了粮食危机，战争和暴力事件每天都在上演。远离战争的人们又每天醉生梦死，沉溺于末日来临前绝望的狂欢中。

联合国召开了无数次会议讨论解决办法。想法很多，譬如，有人说把地球上的水再抽回太空，有人说建设巨型海上漂浮平台，有人说迁往社神星，还有人说改造人类基因，让人像鱼一样生活在海洋中……

可都现实吗？

把水抽回太空？用什么抽？太空抽水机？如果能造太空抽水机，就能制造太空电梯，有了太空电梯，还愁没有太空城？

海洋漂浮平台？海平面上涨后，因为月球的潮汐作用，地球上将频繁出现几十上百米高的海啸。平台能承受得住吗？

……

每种方案都有支持者，也都有无数的质疑。当然，还有幻想者，毕竟最后仍有20%的陆地，足够相当一部分人生存。理论上确实如此，假如没有极端天气的话。到那时，一年几乎70%的时间都笼罩在暴雨闪电中，剩下30%的大部分又会被冰天雪地包裹。谁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越来越多的民众倾向于社神星方案，毕竟它能满足人类对星际移民的所有幻想。在无数民众的压力下，联合国正式启动了社神星计划。作为天体物理学家的苏珺从一开始就参与到了该项目中。

社神星位于南鱼座拉卡伊9352恒星系，拉卡伊9352是一颗红矮星，与太阳系相距约10.7光年。它的直径和质量都约为太阳的一半，表面温度3500摄氏度。在拉卡伊9352恒星系中有4颗行星，其中第三颗行星9352d就是社神星。它刚好位于宜居带上，质量约为地球的1.2倍。

天文学家利用凌日法检测出社神星的大气层中含有18%的氧气和1.9%的水气。也就是说，社神星具备了人类生存的两大要素——氧气和水，它就是第二个地球。问题是，人类怎样才能抵达那里？现有核聚变动力可以把飞船加速到光速的10%，考虑到加速和减速过程，最快也要130年才能抵达社神星。这是一段漫长的旅行，人类需要开发出冬眠技术。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

人类能够制造出的最大飞船只能乘坐1000人，即使举全球之力，最大产能每年也只有20艘。而且随着陆地面积的减少，产能也会越来越低。这意味着，人类最多只有150万人能够飞往社神星。

几乎所有民众都认为自己会成为这150万人中的幸运一员。

如果是正常时期，梁卫东也期望成为其中的一员，去探索未知的星球，可现实不是。他觉得把人类的未来寄托在一颗从未踏足过的星球上，风险太大了。他相信，在未来相当长的时期内，地球依然是人类唯一的家园。他希望人类文明能够在这颗星球上延续下去，这不是高尚不高尚的问题。在他看来，那就是他的使命。

作为生物学家，梁卫东支持基因改造，让人类重返大海。他认为，这是目前唯一能够让全体人类无差别生存下去的方式。理论上，人类在大海中有三种生存模式：

第一种：像鱼类，用鱼鳃在水中呼吸；

第二种：像海豚，定时浮出水面呼吸；

第三种：像青蛙，两栖动物。

从技术上说，用鱼鳃呼吸是最难的，它要完全推翻人类现有的呼吸模式，进化出鱼鳃系统。最理想的自然是两栖动物，仍然用肺呼吸，如果有一天，大海的水再退回去，人类还可以重新回到陆地上。但很遗憾，不管哪种方式，目前都没有太大进展。

2.

“来了？”郭亚明听到开门声扭头问道。

“嗯，”梁卫东无力地应了一声。

郭亚明知道梁卫东和苏珺的事情，这不能说是谁的错，只能说造化弄人。苏珺追求她的社神星梦想没有错，梁卫东想拯救人类更无可厚非，理想把他们带到了十字路口，无声地看着他们分道扬镳。他只希望梁卫东不要一蹶不振，他走过去拍了拍梁卫东的肩膀：“想开点，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的错。”

“诶呀喂，”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尖叫道，“看看人家，又漂亮又有才，还能去社神星，没准儿还会遇到个社神星帅哥。要是我，我也铁定去。”

“米娅，能闭嘴吗？”郭亚明怒道，“一天不招惹他几次，你是不是浑身难受？”

米娅是宁教授的助理。宁教授叫宁汶，曾获得过诺贝尔生理学奖，他在靶向基因编辑方面取得了非凡成就，梁卫东他们就是他领导的其中一个团队。米娅很看不惯梁卫东，她觉得他就是个怪胎，邋遢、偏执、孤僻，还有暴力倾向。她最讨厌这种男人了，所以她经常挤兑他，逮住机会就冷嘲加热讽。起初梁卫东还反驳反驳，有一次气得差点动了手。不料他的手刚举起，米娅就势朝地上一坐，把宁教授也给招了过来，惹得梁卫东挨了一顿批，还被扣了两个月奖金。后来，梁卫东也就不再搭理她了，视她为透明人。倒是米娅，还是孜孜不倦地挤兑他，甚至变本加厉。

“凭什么让我闭嘴？这么喜庆的事情，还不能高兴高兴？”米娅斜睨了郭亚明一眼，故意阴阳怪气地唱了起来，“咱们老百姓啊，今儿个要高兴……”

郭亚明狠狠地瞪着她，举起拳头威胁道：“你是不是欠揍？”

“来打呀，来打呀！……”米娅仿佛耍赖的泼妇。

郭亚明真的朝她走了过去，梁卫东急忙拦住他。他的心情够糟了，不想再招惹是非。他把郭亚明拽回座位，心不在焉地问道：“怎么样了现在？”

“就一个晚上，能有什么进展？”郭亚明气呼呼地说道。

梁卫东揉了揉眉头，强打精神说道：“也许我们一直在错误的路上走，只是变相重复前人，并没有什么实质创新。”

“你说得也许对，也许不对，没有人能判断出来，我们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也许我们真的走错了方向，但也有可能再坚持几步就柳暗花明了。”

梁卫东摇了摇头：“直觉告诉我，这条路走不通。”

“嘁，”米娅鄙夷道，“没本事就是没本事，别直觉直觉的。世界上的路千千万，但基因编辑就那几种方式，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郭亚明没有搭理她，问道：“有什么别的方法？”

“我不知道。”梁卫东木然地摇了摇头。

梁卫东他们主要采用两种方法来改造人类的DNA。

第一种把青蛙呼吸系统的DNA片段直接植入到控制人类呼吸系统的DNA片段中。

第二种把人类呼吸系统的DNA片段用内切酶全部切除，然后把青蛙相应的DNA植入进来。

他们在量子计算机上对这两种方式进行模拟进化演练，同时采用了鳄鱼、海豚等的基因，结果要么变成了死基因，要么成了隐性基因什么也没变，要么改造出的模拟人类胚胎没发育就死掉，要么改造成怪物。总之，走出来的路都是死路。

为了忘却，梁卫东把自己埋入到了基因改造研究中。有时候，他真的觉得很累很无助，他们尝试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的汗水和努力，却没有任何质的改变。难道人类就真的躲不过这次劫难？难道人类的文明就这样凋谢？无数次，他想放弃，但无数次他又逼着自己站起来，即使没有那么坚定，他也依然决绝地往前走。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想起苏珺，想起他们过去的点点滴滴。他拼命地工作，试图遗忘，试图坚强，也试图建构新的方法。直到电脑右下角弹出一条新闻，他终于意识到他要彻底地失去她了。

新闻标题是：著名天体物理学家苏珺将随舰前往社神星。

自从上次见面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他心里乱糟糟的，脑子里都是她的影子。如果以前还存有幻想的话，以后就只剩下冰冷的现实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给她发了信息：“小珺，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照顾好自己。保重！”

没有任何回复。

发射场上，巨大的飞船静静地矗立在发射台上。7年前，第一批飞往社神星的飞船发射成功，并在冥王星轨道加速到了光速的10%。可随后，7艘飞船在柯伊伯带和小行星相撞，6艘在奥尔特云相撞，剩下的7艘至今还在奥尔特云里飞行。谁也不确定他们能否安全地飞出太阳系。全世界陷入了绝望，人类难道真的要被困死在太阳系里？这种绝望压在每一个渴望飞往社神星的人身上。直到4年前，小行星侦测激光器研发成功，第二批20艘飞船才再次升空。到目前为止，它们都很安全。

无数民众远远地望着，他们期待5年后，当第一批幸存者安全飞出太阳系的时候，他们也可以成为后续飞船中的一员。所有的人都相信自己会是地球的幸运儿，必将踏上社神星的土地，呼吸它别样的空气。

点火了！大地在颤动，飞船踏着熊熊火焰疾速飞向太空。它迎着阳光，无畏地冲向蓝天。火焰长长的尾巴奋力地喷射，在地上那一双双或期待、或羡慕、或嫉恨的眼睛里闪烁着。

突然，一束火光闪电般地朝飞船飞去。

人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断地叫着“天啊！”，“天啊！”，也夹杂着些许的欢呼。幸运的是，火光并没有撞上飞船，它们擦肩而过，在空中留下了一道巨大的十字架。那穿透云层的十字架仿佛造物主手指划过的痕迹。可手指还没划过多远，那束火光便倏然崩裂，剧烈的爆炸闪耀出刺眼的光芒。

人群安静了下来，伴随着偶尔的惋惜。

就在人们以为一切有惊无险后，飞船改变了轨迹，慢慢地倾斜直到变成一条抛物线，转头向下飞去。寂静中，每个人的脸上浮现出不同的颜色。

当梁卫东赶到医院的时候，苏珺还在手术中。飞船坠入了大海，它是被一个反社神组织击落的。20艘飞船，他们一共摧毁了13艘。该组织声称，人类生而平等，他们不能接受少数人享有超越大众的特权。他们要全体人类都留下来，协力战胜灾难。

苏珺是幸运的，1000名船员除了6名幸存外，其他的全部遇难。看着病床上仍未苏醒的苏珺，梁卫东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生怕一转眼她便再次消失不见。他在心里不住地呼唤，小珺，你一定要好起来，你快点好起来，社神星还在那里等着你！求求你，小珺！

梁卫东几乎每天都会去医院，陪昏迷的苏珺说说话。随着治疗的深入，医生告诉他，以前的苏珺回不来了。因为剧烈撞击，她的大脑严重受损，智力只能恢复到5岁幼童的水平。梁卫东懵了，怎么会这样？她是一个天才的天文学家啊！怎么能接受这巨大的反差？

也许，她不会意识到这些吧？

可是，她怎么办？她的父母早已不在，谁来照顾她？

3.

苏珺坐在椅子上，旁若无人地摆弄着她手里的布娃娃，一会儿捏捏它的脸蛋，一会儿拉拉它的小手，嘴里还煞有介事地碎碎念：“你要听话哦，不然妈妈会打小屁股。”

“啊，不对，妈妈来了，快跑！”她扶着布娃娃的胳膊，迅速地从桌子的一边挪到另一边。

梁卫东扭头看了看她，笑着摇了摇头。当她在医院醒来的时候，他就决定扛下所有。他父母不同意他收留苏珺，更拒绝照顾她。他想了各种办法，但都不放心。最终，他决定把她带在身边。宁教授没有说什么，人类都要灭亡了，谁还在乎这种琐碎？

他笑着转过头，跟郭亚明说道：“亚明，我有一个新的想法，不知道能不能行。”

“说说看？”

“我们一直把思路局限在嵌入或者置换DNA上，可过去那么多年的研究证明这条路根本走不通。所以，我考虑按照海豚的呼吸模式，但既不嵌入也不置换，而是把相应的DNA片段打乱融合。”

“融合？”郭亚明眼珠转了转，摇摇头表示不理解。

“把人类和海豚呼吸系统的DNA片段都剪切出来，并将每个片段用内切酶裁解成最小DNA单元，然后把它们混合放置在特制培养皿里，在聚合酶的作用下，让它们自发融合成新的DNA片段。之后，再把新融合的DNA片段还原到人类的DNA里。”

“这是一种新的方法，但你怎么保证它一定能成功？”

“我没法保证，但我觉得它成功的可能性比较大。不管嵌入式还是置换式，对人类原生DNA序列的改变都过于剧烈，而融合就缓和得多。”

“但自发融合的种类太多了。”

“是的，理论上会有无数种组合方式，但我相信很多种实际并不会发生，”梁卫东喝了口水，继续说道，“而且，我打算只用海豚的基因做测试。不管青蛙、鳄鱼，还是其它什么鱼类，它们的DNA和人类都差异太大，而海豚和人类的基因有84%的相似性，染色体数量也只有一对的差异，匹配度会更好。”

“跟宁教授汇报下吧。”

宁汶认为通过改变基因把人类从目前的困境中解脱出来并不靠谱。即使呼吸系统满足了在水中的要求，人类的皮肤又怎么能适应长时间泡在海水中？又如何应对生病、寻找食物乃至面对天敌？这些问题不解决，人类怎么能安心地在海洋中生活？不过，他也没有阻止他们，也给他们提供了一些建议。

梁卫东当然清楚问题有很多，但他相信那些都会逐步解决。只要人类能够长时间在水中生存，凭借人类的智慧，那些都不会是问题。人类明必定能够以另外一种方式传承下去，所以他们也必须坚定地走下去。

“干吗？想死啊？”米娅大吼道，气呼呼地走向苏珺。梁卫东急忙抬头，苏珺委屈的目光正朝他看来，泪水慢慢盈满了眼眶。米娅一直不愿意把苏珺放到实验室，可宁汶已经同意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米娅提着冒着热气的暖水壶回到座位上，带着怨气骂道：“这里是托儿所还是精神病院？天天带过来，还让不让人工作了？”

“对不起！”梁卫东连忙道歉。他走到苏珺旁边，拉着她回到椅子上，轻声哄道：“小珺不哭。那是开水，很危险，姐姐怕烫伤你。”

没想到米娅更生气了：“谁是她姐？她把水弄洒了，我喝什么？我才不管烫不烫到她，烫死了最好！”

郭亚明受不了了：“米娅，你有病啊？连个病人也欺负？”

“知道她是病人，还天天带实验室？这是神经病该来的地方吗？”

“工作的地方怎么了？工作的地方就不能有点人情味了？都他妈的像你这样？”

“郭亚明，你嘴巴放干净点。”米娅毫不示弱。

郭亚明“腾”地站起来就朝米娅冲了过去，梁卫东慌忙拦住他：“亚明算了，我去找宁教授商量下，看能不能把122那间空办公室腾一下，我带小珺去那里办公。”

梁卫东推开宁汶办公室，一阵刺鼻的烟味立刻涌了出来，他禁不住大咳了几声，才又捂着嘴巴鼻子走了进去。灯没开，办公室里一片昏暗，烟味里混杂着浓烈的酒精味道。他很奇怪，他知道宁汶对人类的未来不抱希望，也曾借酒麻醉过自己，可他从未如此放纵过。事实上，一开始宁汶也曾信心满满，可随着越来越深入的研究，他逐步滑向了绝望。

宁汶靠在沙发上，任凭嘴里的香烟孤寂地燃烧。梁卫东走到他身边，关心地问道：“老师，你怎么了？”

宁汶扭头看了看他，淡淡地回道：“没什么。”

“老师，我想搬到122办公室。”

宁汶木然回道：“随你。”说完，他慢慢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重重地坐到了椅子上。他把一张纸递给梁卫东：“上面的通知，让停掉鱼人项目。”

“为什么？”梁卫东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重要了，反正结果都一样。”宁汶靠在椅子上摇了摇头，“他们准备把精力都放在海洋平台上。”

梁卫东知道海洋平台项目的确取得了一些积极进展。相关科学家制作了一个长1000米宽500米的平台，他们利用卫星链监控地球上空的气流及海水动态，并根据监控的信息驱动平台移动以避开可能的风暴。他们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平台在大海里坚持了近半年才被海啸摧毁。

“可是，我们有新的方案。”

“卫东，你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但面对现实吧。那个方案只是猜想，没用的。”

“老师，请您和上面再申请申请。海洋环境以后只会越来越恶劣，我们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它上面，两个项目完全可以同时进行。”

“你说得对，但都不过是人类最后的挣扎罢了，没有用的。你也尽力了，就让它去吧。”

“老师……”梁卫东还想再争取。

“不要再说了，就这样吧。”丁教授摆摆手制止了他。

梁卫东的拳头“嘭”地砸在了宁汶办公室门上，头也不回地走了。他颓丧地坐在楼梯间里，十指用力地抓着头皮，似乎想把所有的痛苦从大脑里扣出来。他从未觉得自己有多高尚，他只是认为如果宇宙没有了人类，它该是多么的寂寞。也许在宇宙的某些角落，还有很多个文明，可这里只有人类。他希望人类能够活下去，给这个宇宙保存一点温情，期待人类有一天可以揭开宇宙神秘的面纱。可他们却拦住了他。

人类真的能在大海上永远地漂泊下去吗？他不知道。

“也好，这下有时间陪苏珺了，反正在陆地被淹没前，我们也早已老去。”梁卫东自嘲地想，这是他曾经奢望的生活，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实现了。在那个不再令人舒爽的海边，他和苏珺迎着海风，沐浴着夕阳，海浪轻轻地拍打海岸，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也许，还有几只海鸥绕着他们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她靠在他的肩上，他搂着她的胳膊，谁也没有讲话，但是宁静，但是祥和，但是幸福……

对，带着苏珺去海边，大海进，他们退，退到退无可退的时候，他们就老了。

他笑了……

不，不行！难道就这样放弃了？把自己活成一个看起来很快乐的人？在众人或漠视或不屑或难辨真假的吹捧中结束自己黯淡的一生？

“不，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他要他的人生不停地奔跑，哪怕跑不到终点，也不能用这种自欺欺人的借口麻木自己。不就是不支持了吗？难道自己就不能继续做下去？

“滚他妈的上面！”

想到这里，梁卫东站了起来，搓了搓脸，朝实验室走去。

“宁教授，”米娅风风火火地冲进宁汶的办公室，“鱼人项目为什么被终止？”

宁汶睁开朦胧的双眼，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米娅走到他的办公桌边，请求道：“宁教授，请你和领导们再讲讲，让我们继续做下去，好吗？”

“为什么？”宁教授不明白，“你要支持梁卫东？”

“我怎么会支持他？”米娅反驳道，“我只是想活下去，我觉得海洋平台完全不靠谱，纯粹是给人类挖坟。”

“总比鱼人靠谱吧？”

“可它后续的风险太大了，面对越来越强烈的飓风，它根本无能为力。”

宁汶轻轻地摇了摇头：“都没用。”

“宁教授，人类进化到现在用了多久？”

“如果从猿类直立行走算起，至少有300万年了。”

米娅有些动情了：“对啊，300万年的进化，才有了人类。一万年的磨难，才有了今天的文明，人类是迄今为止宇宙已知的唯一文明，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灭亡？人鱼项目是很难，也有很多不确定性，我也很讨厌梁卫东，可他的方案理论上是可行的。哪怕犯错，就不能让我们再犯这最后一次？”

宁汶看着她，仿佛有些不认识：“我去试试吧。”

4.

三年后。

基因融合方案在量子计算机上测试成功。人类和海豚的DNA片段共融合成了20370种不同组合。他们把融合后的两万多种基因分别移植回人类的DNA里，最终有19种产生了良性反应。

他们又把筛选出的19种重组基因移植到受精卵里，并按照1000倍的生长速度加速模拟了婴儿的诞生和成长过程。胎儿的初始发育和正常小孩几乎没有区别，先是大脑、神经组织，接着是肾脏、心脏、五官、四肢等等。遗憾的是，最终只有3种基因孕育出了孩子。剩下的16种中，2种在大脑还未成形时就停止了生长，3种内脏发育不全而导致胎死，其它的11种甚至都无法受精。这3个顺利出生的孩子，只有一个能够适应海水环境。他鼻孔中的鼻毛很是浓密，且鼻毛之间似乎有膜状物连接，他的耳廓也聚拢成了漏斗状。

梁卫东在电脑上按照这种基因融合模式孕育了10000个婴儿，接近9500个虚拟婴儿健康出生。他们让这9000多个婴儿在海洋模拟环境里生活了20年，鱼人在海水中浮出水面呼吸的间隔从起初的半小时延长到了后来的2.5小时。他们也逐渐掌握了在海水中生存的技能，虽然远没有在陆地上那么便利。

梁卫东他们很兴奋，有了这一步的成功，他们就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在电脑上测试了上百次后，他们决定开始人体实验。在征得同意后，他们从医院里取得了一部分冷冻的精子和卵子。志愿者征集已发出，接下来，他们需要一个母亲。

一大早，梁卫东气喘吁吁地跑到实验室，急促地推开门朝里面扫了一眼，焦虑地问道：“米娅，看到苏珺了吗？”

“没有。”

梁卫东顾不上擦拭脸上的汗水就又跑了出去，阵阵冷意从他的脊背传来。早上起床后，他发现米娅不在了。他在房间里找了几圈，包括平时捉迷藏的衣柜、窗帘、门后等等，可都没有她的影子。他吓坏了，他不知道她能去哪里，家里没有，实验室没有，路上也没有。她能去哪里？会不会被什么人骗走？……他止不住地瞎想，不停地在马路上搜寻、呼喊。

他不得不打电话报警。

梁卫东抓着酒瓶，一身酒气地斜躺在楼顶上，警察也没有找到苏珺。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又能去哪里。过去三年多，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也越来越依赖他。他们似乎回到了热恋时的形影不离。他觉得很幸福，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样子，他的心里荡漾着爱，那里有爱情，更多的却是哥哥和父亲的那种爱。

可是，他的爱就这样没了，他把她弄丢了，他的世界摇摇欲坠。

最终，他的世界还是坍塌了，压下的那根稻草，也是千钧之力的是鱼人项目——他们发出的志愿者招聘没有一个人应征。没有人相信他们能成功，也没有人愿意变成鱼。海上平台的进展很顺利，在各方的努力下，新的平台已在大海上安全漂泊了近一年，而且纪录还在不断地被刷新。

郭亚明夺过他手中的酒瓶，骂道：“你看看你他妈的成什么样子了？”

梁卫东扭过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郭亚明，满口酒气地说道：“怎么了？我这样……不是很好吗？”

郭亚明冷笑道：“你很好？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搞成这样？”

“你说什么？”梁卫东一翻身就站了起来，朝着郭亚明就是一拳，“你怎么能那样说苏珺？”

郭亚明完全没有料到梁卫东会打自己，愣怔了片刻便抱着他打了起来，拳头像雨点般落在梁卫东的身上，很快两个人便滚在了地上。他边打边吼道：“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老子好心帮你，你这样对我？我他妈的哪点对不起你了？”

梁卫东双手护住自己的头，脚不停地踢着：“你他妈的可以骂我，但你不能骂苏珺。你不知道她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他妈的能意味什么？一个抛弃过你的女人，一个十足的傻子，除此之外，她算什么？”

梁卫东松开护着头的双手，不停地向郭亚明打去。他瘦弱的身躯被郭亚明压得动弹不得，但还是竭尽全力地反抗着。郭亚明打在他身上很疼，可他似乎又感觉不到，心里的痛苦像汹涌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地冲蚀着自己。

“啧啧啧，”一个女人的声音，一边拍着巴掌，一边感叹道，“太精彩了，这是有史以来我看过的最精彩的节目。”

郭亚明立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跨过梁卫东的身体闪到旁边：“你什么时候来的？”

米娅走到他们旁边，低头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梁卫东，他鼻子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半边嘴巴和胸口的衣服。她转向郭亚明，笑着说：“怎么停下了？继续啊！”

郭亚明拍了拍身上的灰，责问道：“米娅，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

“同情心？”米娅扭过头盯着郭亚明，“我看你就挺有同情心的，你接着同情啊！”

郭亚明又回到了平时对米娅的态度：“米娅，你有没有良心？苏珺丢了，鱼人找不到志愿者进行不下去了，他的精神支柱都塌了。你他妈的明白吗？”

“我他妈的为什么要明白？”说完，她就朝楼梯口走去。快到楼梯口的时候，她却回头媚笑道：“要不，我来？”

5.

产房外，梁卫东和郭亚明焦急而又紧张地等待着。

护士抱出了一个女婴，她看起来和正常的婴儿差不多，长52厘米，重5.8斤，但鼻子和耳朵明显不一样。梁卫东抱过孩子看了看，便递给了郭亚明。他迎着被推出手术室的米娅走了过去，急切地问道：“你还好吧？”

米娅冷冷地回道：“去测DNA吧。”

对米娅的牺牲，梁卫东很感动。他知道米娅单身未婚，她的决定需要很大的勇气。所以，在她怀孕期间，他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不管她要求什么，不管她怎样地责骂怎样地嘲弄，他总是笑着去满足她。他把对苏珺的耐心都给了她，甚至还要更多。他很清楚相比于米娅的牺牲，他所做的一切根本不算什么。倒是郭亚明，有时候受不了米娅的脾气，会直接怼回去，反而闹得梁卫东得花更多的时间去哄她。

在照顾米娅期间，他们也在研究另外一个项目，如果受精卵能够成功，那能否直接在成人身上测试？这是一个必须面对的话题，所有的人都应该也值得活下去。

DNA测试结果出来了。

一切就如量子计算机预测的那样，他们成功了。梁卫东热泪盈眶，他所付出的，他所坚守的，终于开了花也结了果。但他也知道，他们的路还远没有走完，还得继续观察女婴的成长，特别是在海水中的生存表现。只有确定完全适应了海水，他们才算真正的成功，而这个过程至少需要3-5年。

不确定是产后抑郁还是什么，米娅很抗拒带孩子。梁卫东只能肩负起妈妈的职责，喂奶粉、洗澡、把屎把尿……为了更好的照顾并观察女婴的表现，他们在实验室里建了一个小小的游泳池。就这样，实验室再次成了临时托儿所。

他们给女婴起了个名字，叫小芝。

远远地，梁卫东就听到了小芝的哭声。他急忙跑进实验室，小芝躺在婴儿床上扭来扭去地大哭。米娅坐在电脑前似乎在想什么，一动也不动。梁卫东抱起孩子，一边哄，一边轻声抱怨道：“孩子哭得这么厉害，你当妈妈的也不哄哄。”

他的抱怨就像炸药引子，顷刻间激怒了米娅，她大吼道：“我他妈的才不是她妈，她跟我什么关系？她是我和我喜欢的男人生的吗？我他妈的就提供了一个子宫，她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骂着骂着，她伤心地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这一年来，她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家人不理解，朋友鄙视，所有的人都觉得她心理变态，怎么会孕育这样一个怪物孩子？甚至，她自己也无法接受从自己肚子里生出一个变种，她真的无法做到像一个妈妈那样去爱她。虽然梁卫东、郭亚明他们对她很好，但她很清楚，他们只不过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人考虑过她，没有！

梁卫东从来没有见过她这种架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说完，他就默默地给小芝冲奶粉去了。

小芝在海水中的表现超乎所有人的意料，她真的就像一条自由自在的鱼，海水就是她的天堂。她在水池里欢快地游玩、腾跃，甚至还曾在池底小寐过半小时。当她在水底的时候，鼻毛就会蓬松开来，鼻毛上的黏膜仿佛一层挡板，隔绝了海水的进入。他们还发现，黏膜能够将水中的氧气过滤到鼻孔里，但这种氧气量很少，远不能支持人类的正常活动。她的耳廓在潜水的过程中也会闭合起来，耳廓上的神经系统比人类要发达很多。

梁卫东对她的表现越来越惊喜，每个月都会给她做两到三次全面检测，监控她的生长、发育和健康状况。他们预计全面检测至少要持续到小芝三周岁。在此之前，为了小芝的安全，他们将拒绝对外透露任何信息。

小芝很可爱，也很乖，咿咿呀呀地总是想要抱抱。这么长时间来，梁卫东有种她就是自己孩子的感觉，米娅对她的态度也好了很多。只是近来，她总是隔三岔五地外出，还会接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

米娅又出去了，郭亚明也请了假。梁卫东把小芝哄睡后，又开始了他的研究。成人基因改造取得了不错的进展，他们会坚定地走下去。他起身接了杯水，回到座位，电脑上跳出了一条新闻。他正准备随手关掉，却瞬间怔住了：人类有救了——著名生物学家郭亚明领导完成人类基因改造。

6.

梁卫东站在楼顶，微风轻轻地吹着。他怔怔地望着远方，脑中一片荒芜。远处天空中一抹火光飞快地冲向云霄，很快便没入了太空，那是飞往社神星的宇宙飞船。上次飞船爆炸事故后，政府和反社神星组织达成了私下协议，他们的最高领导层会被一同送往社神星。海洋平台项目还是失败了，在破纪录地安全漂泊581天后，再也没有平台打破过该记录，反而越来越短，最新的一个已不足半年。

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传来，梁卫东知道是米娅。她来做什么？又来撕扯他的伤疤？他早就不在乎了。他最爱的苏珺丢失了，他的理想被最好的朋友盗走了，还有什么能让他更疼一点？

米娅冷冷地问道：“被最好的朋友背叛，感觉很不一样吧？”

他没有动也没有回答。是啊，背叛，完全意料不到的背叛。最好的朋友，曾经给过他那么多支持，最后却把一切据为己有。

她转头看了看他：“我和宁教授会为你讨回公道。”

梁卫东不理解，在她最该得意的时候却又来帮自己。他茫然地问道：“为什么？”

米娅没有回答，而是问道：“如果苏珺回来了，还是那个孩子，你会照顾她一辈子吗？”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问这个，只是坚定地答道：“会！”

沉默，只有风的声音。

她回头扫了眼楼梯口呆呆站着的苏珺，又扭头盯着旁边的梁卫东，他是那样的坚毅，那样的沉稳。

“因为我，”她咬着牙晃着身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因为我他妈的一直都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