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从那场狮子座流星雨开始的。
2033年11月17日,当地球穿过坦普尔·塔特尔彗星残留的质点溪流时,灿如烟火的流星雨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相互依偎着的青年情侣们将翘首以待的渴望全部转化为由衷的惊叹,他们在这样激动人心的美妙时刻共同徜徉在爱的海洋中。
然而,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场流星雨中,竟然有一些细小的质点在巨大的大气层动能中幸存下来,落到了地面上。更没有人知道,在这细小的幸存颗粒中,竟然包裹了奇特的氨基酸物质。它们深入到土壤中,被草吸收了,并从此进入地球的生物圈。它们经过50年的发展,异化出了特殊的病毒,病毒传播的结果,是改变了昆虫的DNA。
50年,对于人的一生,已经能够涵盖最好的时光,但对于地球,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间。昆虫DNA的改变,也仅仅是一个小小的碱基对,它只改变了一件事:昆虫的体积。在三维空间的每一个纬度上,提升了2个数量级。这意味着,新的昆虫是原来大小的100万倍!
想象一只半人高的毛茸茸的黑色蜘蛛挪动着粗壮而又细长的足腾腾地向你快速奔来的情景。这就是生活在21世纪八十年代的我们的生活日常。
人类社会走向因此而完全改变了。那些变异了的巨大昆虫攻击人类、杀死牧场里的牛羊。它们数量庞大,能像蝗虫一样把卵埋在深深的地下,然后在某个年份突如其来的全部孵化。巨大的身形,庞大的数量,像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军队,它们相互拥挤着、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如同洪水一般涌向人类的城市。
大批人口死亡,不是被变异昆虫杀死,而是饿死的。变异昆虫完全摧毁了农业,没有粮食,就意味着死亡。短短几年之内,中小城市就几乎消亡殆尽。幸存的人类向大城市聚集,在城市周围架起高高的围墙和电网,在城市上空加盖了防弹玻璃。在城市中,经常性地有消毒车在街道上慢慢循行,喷洒着白雾一样的杀虫剂。食物来自工厂的化学合成,口感极差,但价格昂贵。城市里即使发现一只普通昆虫也会如临大敌,军队将在第一时间赶到,不仅杀死它,而且要找到并彻底消灭可能藏匿在角落里的所有虫卵。以前听爷爷奶奶当笑话一样说的大炮打蚊子,如今已经变成了残酷的现实。
我的父亲母亲就是在一次变异昆虫的袭击中死去的,我眼见一只一米半长的棕色大蟑螂一口咬掉了爸爸的半个头,母亲扑上去试图拉回父亲的遗体,结果被一只更大的螳螂挥动锋利的角质锯齿拦腰斩成了两截。我被撤退的军队带回驻地,最终转移到城市里的孤儿院中。
16岁生日那天,我接到了军队的招募通知,我义无反顾地报了名。我渴望着能够抱着激光枪奔赴战场,用高温把那些瞪着橙黄色眼睛的巨大怪物烧成灰。渴望着抽出用碳纳米管制作的像羽毛一样轻的乌黑的弯刀砍下变异昆虫的头,就像风吹散一颗蒲公英。我想象着那头颅落地后,从脖腔里涌出的白色浆液洒在大地上,我则用脚踏在失去头颅的变异昆虫的死尸上纵声大笑……
我等来的是一位漂亮的女教官,看上去比我大一些,但肯定不到20岁。她走到我面前做自我介绍说叫露西,她的身上散发出栀子花的好闻的香气。我痴迷地盯着她美丽的眼睛,以至于无法集中注意力听她在说什么。似乎是我需要跟她一起去到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军事训练基地。其实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会跟着她走的。
白天的路程还算顺利,遭遇了一只个头巨大的瓢虫和嗡嗡飞向我们的蚊子,都被车载自动激光炮轻松消灭了。但晚上的时候,车子意外抛锚了。我们只好呼叫救援。救援中心指示我们节省车上能源,以防止意外发生,他们将在4小时后到达。
但我们等不到那个时候了,1小时后,我们的车子已经被成千上万体型各异的变异昆虫包围起来了。激光炮毫不客气地消灭了最先扑上来的几只巨大的蝉,隔着防弹玻璃,我看见餐桌一样大的蝉翼着了火,通风口里飘进了焦糊的气味。
但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一些变异昆虫因为体型巨大,一时难以辨认它们原来是什么,它们巨大的螯砰砰地敲打着车子外壳。激光炮因为在发射间隙需要短暂地充电,终于被变异昆虫们扳断,哑了火。几只巨大的红色蚂蚁挥舞着触须在玻璃上探寻着,仿佛趴在窗户上向内窥探。另外几只急脾气的巨大蜣螂显然技痒难耐,调转身子,用粗壮的后腿把我们几吨重的车子像粪球一样翻滚起来。
我和露西在车子里天旋地转地拥抱在一起,身体不时磕碰在坚硬的物体上,没一会儿就全身疼痛,到处都是淤青。
车子终于停止翻滚了,似乎是滚到了小溪里,我们听到水声,那是无数支巨大昆虫踩踏溪水,粗壮的足插进泥巴再拔出来的声音。我跟露西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绝望。突然“夺”的一声大响,一根巨大的针刺穿了防弹车皮。我从玻璃望出去,发现那是一只巨大的蜜蜂,刺进来的,正是它尾巴上那根尖刺。
那根刺拔出去,又此进来,如此反复,在车壳上出现了一个用小孔刺成的圆形,有月光顺着小孔不失时机地溜进来。一阵短暂地平静后,轰隆一声,那个圆形从外面被一脚踹破了。请允许我说那是一只脚吧,那个长满了毛茸茸倒刺的东西。我猜可能就是它不辞辛苦地蹬着我们刚刚坐了一次免费的过山车。
一道强光从那个带着锯齿状边缘的圆孔中照进来,后来我知道那是一只巨大的萤火虫提供的冷光。洞口中,几个丑陋的巨大头颅争先恐后地往里挤,但因为拥挤,一时之间谁也进不来,它们的坚硬壳甲因为相互挤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扁长的黄色眼睛焦急地望着拥抱在一起的我们。
突然,似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那几个头颅被拉开了,它们的口器中流下绿色涎水挂在洞口,慢慢流动。一缕白丝如同一条白练从洞口飞入,如同百多年前夸张的香港武侠电影里的桥段一样,把我和露西一并缠住,一把扯了出去。
我们俩像粽子一样被那根白丝甩到天上,划了一道弧线,又重重的摔在地上。无数只巨大的变异昆虫踩着沙沙地步伐向我们奔来。毛茸茸的腿、巨大的嘴、橙黄色的眼睛、腥臭的气息搅拌成沸腾的恐惧海洋,把我和露西彻底淹没,我们紧紧拥抱着,闭上了眼睛……
然而死亡并没有降临,我把眼睛张开一条缝,看见那些变异昆虫的军队要么挥动着长长的触须,要么左顾右盼,似乎受到了什么信息素的干扰。接着,它们中有几只爬到我面前,用触角试探着我,用鼻子凑近了闻,似乎在确认信息素的来源。它们应该是没有表情的,但我分明感觉到敌意已经消失了。那只大蜘蛛慢慢撤掉了蛛丝,我和露西获得了自由,我们吃惊地看到那些变异昆虫们开始沙沙地退去,终于一只也不剩了,要不是旁边狼狈地翻倒在小溪里的车子,我真以为刚才只是一场梦。
惊魂未定的露西满脸惊喜地拉住我的手,大喊着:天啊,以前只听说过有免疫体质,没想到你就是,这是天生的昆虫克星啊,这,这是万中无一啊!
经历了这场生死之交,我已经认定露西就是我一生所爱,我从露西的眼睛里也读出了同样的语言。直到救援队的直升机抵达,我们的手都没有分开。
到达基地后,驻地医生对我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他说我只是受了轻微的皮外伤,这简直是个奇迹。鉴于我的天生免疫体质,我将被安排次日的战斗任务。
第二天一早,我穿上了军装,我心中无比自豪。我发现自己的伤一点也看不见了,军队的药效真是神奇。出发前,露西也来了,我猜她可能没休息好,看上去老了好几岁,而且发型也根昨天的不一样了。她在我胸前别上了一枚红宝石的胸针,“这是妈妈临终前送给我的。”她说。我心中涌起一阵甜蜜和幸福,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想拥抱一下她,可她没有做出回应。
按照指示走出隔离墙,胸前的激光枪沉甸甸的,我回头搜寻着露西的身影,但她似乎已经折返了。我心中一阵怅然,大概她的工作太忙了吧,我可以回来后再去找她。这样想着,我又高兴起来。
来到预定地点,我拿出信息素盒子,打开了,等待着变异昆虫的到来。它们很快就出现了,有成千上万,黑压压的一片,像墨色的海浪一样翻滚着掩上来。当它们冲到我面前的时候,期待中的停止没有出现。一只叫不上名字的巨大昆虫抡起前腿,扑哧一声就洞穿了我的大腿。巨大的疼痛袭来,我抬起激光枪扣动扳机,却发现它完全无法工作。更多的毛茸茸的腿刺进我的身体,无数只变异昆虫像叠罗汉一样压在我的身上。
露西送给我的胸针爆炸了,那是一枚微型的反物质炸弹,正反物质湮灭的巨大能力释放出来,成千上万的变异昆虫支离破碎,血肉横飞。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仿佛看见露西来到我身边,脸上带着笑,嘴里说着什么,从口型上判断,她说的是:万中无一。
露西盯着监控里爆炸的尘埃缓缓落下,回头对上校说:最后一次了,好吗?求你了。
上校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点燃了一只雪茄,他的一只独眼中映出明灭的火光。
“露西,你今天的状态不好,你知道,你的发型与神风战士的植入记忆差异明显,而且在临行前,你应该跟他们拥抱一下,这是流程的一部分。”
够了!真的够了!露西突然生起气来,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你说过,你会申请退休,带着我转业,过普通人的生活。
“这个时代没有普通人,”独眼上校吐了一口烟圈,猛地站起身,拉开身后的窗帘,玻璃后面,是一排排的克隆神风战士,面容安详地躺在玻璃培养器中。“这些神风战士就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终将取得最后的胜利!”
“可是,”露西痛苦地说,“你给他们植入的虚幻的记忆,这,这是欺骗和谋杀!”
“是的,”上校平静地盯着露西,“按照100年前的人类社会道德而言,是的。可是,你别忘了,这是物种之间的战争。我们没有选择。这些神风战士也没有选择。”上校的肩膀松弛下来,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泪光,“有时候,我真的羡慕这些神风战士,他们短暂的一生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毕竟,我们都是生活在记忆中,被记忆塑造,我们同时也生活在憧憬里,被未来塑造。”
“是不是,“露西抬起头来,眼睛里带着惊恐,”是不是我对您的爱,也是被塑造的?”
“露西,”独眼上校把雪茄按灭在烟灰缸里,“不要探究真相。所有的真相都是尚未戳破的谎言。探求真相,只是打开无穷无尽的俄罗斯套娃。”
“可是,我爱您,我认为您是万中无一,这是我爱您的基础。而如果我的爱,爱的基础,基础的基础全都是谎言,是无穷无尽的俄罗斯套娃,我,我真不知道如何活下去……”露西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啜泣起来。
独眼上校走过来,一只手轻轻放在露西的肩上,“没关系的,露西,我会重置你的记忆,明天,你就能焕然一新了,你会因为坚定的信仰而重新感到爱与幸福。”
露西惊恐地抬起头,“不,不要!”但警卫人员已经进来了,他们拖着哭喊着地露西走出门去,房间里留下了她撕心裂肺的余音。
独眼上校又点燃一支雪茄,缓缓踱到窗前,望着一眼看不到边的神风战士,嘴里喃喃地说,“不过,露西,你的重置次数是同型号里最多的,在这个意义上,你是万中无一。”
(完)
北京中关村 2022年7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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