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烫烫
假设你是一名小说家,正坐在桌前,沏好茶,撸着猫,准备开始一篇小说。那么我相信,你即将与时间相遇并为之倾倒。“我应该按什么时间逻辑发展小说的故事情节?”你皱起眉头,苦苦沉思。你的目光扫向书架上一排排晦涩难懂的书籍,倏然定格在纳博科夫的《微暗的火》,莱姆的《完美的真空》,博尔赫斯的一本本小书上,随即露出狡黠的笑容。行吧我投降,后现代的把戏把你拉出了时间的天堂(或者地狱),你确实暂时逃脱了时间,所以你成不了博尔赫斯。
“时间是唯一严肃的文学问题”——加缪(误)。
时间是一位温顺的天使。顺着它的河流,人世间的波澜便会在你笔下欢腾跳跃,收束成一本本《战争与和平》《双城记》《悲惨世界》。
时间又是一位顽劣的魔鬼。你需要揣着莫大的勇气,才能与它交易,艰难地另辟蹊径,成就传奇。
冯内古特便是这样一位浮士德,在《五号屠场》中,他狡猾地利用时间旅行的时髦概念,将主角“雍永森”的人生打碎,通过将主视角定格在雍永森二战被俘的经历,假借时间旅行,不停地变换视角,叙述了雍永森的一生。这种破碎的视角看似繁乱,却与二战后青年失去生活和行动的连贯性的心理相吻合,对二战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冯内古特又假借特拉法玛多人的时间观,传递了一种人文慰藉。
“地球人的时间观念真奇怪。我們看着一个死人,不会哭泣。只觉得他在当下那刻的状态不好。在其余无数的时光中,他仍然状态良好。这所有生命的片刻都是并行的。生命其实只是时光的合集,美丽随机置放。我們只需要定睛于美好的时刻里忘乎所以。不要去看那些腐朽的时光。”
除此之外,冯内古特还阐述了特拉法玛多人的时间观对文学的影响。
“每一簇符号是一则简明而急迫的消息,描写一桩事态, 一个场景。我们阅读这些符号并不按先后次序,而是一览无余的。所有的消息之间没有特定的联系,除非作者细心地进行加工。这样一下子读完以后,符号便在读者脑海里产生一个美丽、深刻和令人惊异的、活生生的印象。故事没有开头,没有中段,没有结尾,没有悬念,没有说教,没有前因,没有后果。我们的书使我们感到喜爱的是:一下子就看到许多美妙时刻的深奥道理。”
或许这便是永恒的描述。在文学的想象中,时间是多么令人着迷啊!
当时间和科幻文学结合时,更如超新星爆发般璀璨,震撼。作为科幻文学的基本属性,时间的极限和魅力得以挖掘,绽放。
科幻文学涉足了时间的方方面面,不止是作为最普遍的未来文学,科幻文学同时也可以描述过去,科幻作家们乘坐着时间机器,朝圣般前往过去访问一位位历史名人。刘慈欣在《信使》中慰问了老年的爱因斯坦,英剧《神秘博士》更是把狄更斯,莎士比亚,梵高等等一摞名人都跑了一遍。同时,刺杀希特勒也一直是作家们乐此不疲的素材,“可怜”的希特勒在人生的每个时间点被刺杀了个遍,甚至父亲也惨遭觊觎。
值得注意的是,显而易见,回到过去会引发一系列悖论,最简单的悖论便是基于过去的现在会不会改变。当然,现实的悖论是科学家们应该操心的事,对于科幻文学而言,悖论是灵感,挑战,宝库。对于过去与现在,甚至未来的悖论,海因莱因的《你们这些还魂尸》无疑是串联起所有悖论的因果的神作。在角色的意义上,主人公既是母亲、父亲,又是儿子、女儿。足够荒诞又足够合理。
“蛇吞吃了自己的尾巴,永无休止。我知道我打哪儿来——可是,你们这些还魂尸又是打哪儿来的?”
而在几十年后,特德姜用《商人与炼金术士之门》重新阐释了《还魂尸》,不同于《还魂尸》的伦理纠缠,特德姜运用浓重的宿命感和套娃式的叙事技巧,让这个故事更深邃,更具训诫意味,更富文学美感。
“我的故事发展到现在,它已经赶上了我的生活,和它齐头并进。无论是我的故事还是生活,两者都是盘绕纠缠,分解不清。”
“没有什么能抹掉过去。但你可以忏悔,可以赎罪。你可以得到宽恕。只有这些,但这已经足够了。”
在过去的悖论中,还有一种灵巧又万能的处理方式——平行世界。菲利普迪克的《高堡奇人》便以《易经》牵引情节,讲述了一种反转过来的“历史”——同盟国在二战中战败,美国被德国和日本分割霸占。有趣的是,在《高堡奇人》中有人写了一本书叫《蝗虫之灾》,讲述的便是轴心国战败的我们的历史。
另一方面,科幻文学也可以描述现在。哪怕是背景完全与现实无异,我们也有足够的武器来构建科幻氛围——那便是我们的大脑,或者是意识,或者是记忆。威廉吉布森就特别擅长此道。在《根斯巴克连续体》的主人公被委托拍摄有“未来主义”特征的建筑物,然而那些建筑在主人公看来压抑破碎,俗不可耐。在矛盾中,主人公孤独地在破碎的现实和光亮的黄金时代的幻觉之间徘徊。
“如果你想听更高级的解释,我会告诉你,你遇见了一个符号幽灵。举个例子吧,所有这些被接触者的故事都基于一种渗透我们文化的科幻意象。我愿意承认外星人的存在,但我绝不相信他们长得像五十年代连环画里画的那样。他们是符号幽灵,是从深层文化意象中剥离出的碎片,它们有自己的生命。比如那些堪萨斯的老农夫,他们总说自己看到了儒勒.凡尔纳笔下的飞船。而你看到的是另一种幽灵,仅此而已。那架飞机不过是集体无意识的一次体现而已。”
吉布森将枪口瞄准死气沉沉的传统科幻形象,否定并粉碎了“旧式科幻小说”那种狭隘技术崇拜的伪装。这篇旨在科幻文学的变革的小说,虽然没有一丝技术构想,但无法说它不是科幻的,但它又超越了科幻,成为当代文学的一大瑰宝。
是时候轮到科幻的未来文学了。作为最原始,最基本的科幻图景,“技术将何去何从”(即技术的发展)这一思考诞生了科幻。人类对技术的想象是源源不断,永无止境的。从凡尔纳的潜艇,到克拉克的卫星这些业已实现的技术构想,到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无数作品中光速飞船,空间传送的技术幻想,都不遗余力地挥霍着人类强盛的想象力。
在编年史这方面,山本弘的《艾比斯之梦》通过六个“小说中的小说”的串联,用虚构的编年史中的虚构小说来阐释作者想象中ai技术的发展;而这六篇虚构小说中的每一篇又阐释着虚构又真实的感情,又印证着ai与人类关于情感的本质不同。如第一篇主人公和网友通过共同创作小说相互联系,形成羁绊;第二篇男女主角在虚拟空间中相恋;第三篇讲述我和虚拟ai长达二十多年的友谊;第四篇角度转向ai,用ai的视角去揣测人类的情感;第五篇可以作为第三篇的镜像,视角转换为了虚拟世界的人物;第六篇直面ai和人的情感冲突和理解,感人至深。文学技巧和技术构想完美结合,便是我喜欢科幻的一个重大缘由。
科幻文学的历程暂时先告一段落,我们最后再探讨下时间本身。时间和情感的结合又怎么在科幻文学中大放异彩呢?
爱因斯坦告诉我们,时间是相对的。即使是面对面的我们,光从我的眼中到你的眼中也经过了极短暂的一段时间。所幸,时间在我们身上划下的痕迹是相同的。我的一秒和你的一秒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我们同在一个地球。然而,如果不同呢?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顾城的《远与近》强调了人与人的心理距离,却隐约包含了一个点子。当我们处在不同的时空中,延时的感情应该如何延续。
小林泰三在《看海的人》中,便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分住在“海边”“山顶”两种不同时空的少年与少女,偶然相遇于一次祭典,随后又彼此相爱。然而迥异的时间流速,让他们年复一年苦苦等待彼此。时空的阻隔,注定了他们的命运。于是少女跳向了时间静止的海中,少年在山顶上看着静止的少女,度过余生。我说不准,是否可以称他们的感情达到了永恒。
“(老人拿着望远镜,向天空出神地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
我的一生都很幸福。
(……幸福?)
你看,卡慕萝米永远都穿着我的号衣啊。”
时空的永久分割反而形成了少年和少女感情的永恒联系,这便是科幻文学残酷又浪漫的审美价值。也许我们能更深入地理解《星际穿越》中“爱可以穿越时空”的科幻美感了。
推荐书目
- 詹姆斯·德雷克《时间旅行简史》
- 冯内古特《五号屠场》
- 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阿莱夫》
-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完美的真空》
- 科幻世界科幻小说集《大师的盛宴》
- 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软件体的生命周期》
- 菲利普·迪克《高堡奇人》
- 威廉·吉布森《全息玫瑰碎片》
- 阿西莫夫《永恒的终结》
- 山本弘《艾比斯之梦》
- 小林泰三《看海的人》
- 保罗·巴奇加卢皮《6号泵》
- 厄休拉·勒古恩《黑暗的左手》
- 厄休拉·勒古恩《变化的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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