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天使

我看见战车劈开丛林,凶狠地前进,看见千千万万只天使从空中扑下,那些巴洛克式的翅膀在云海间穿行,就像坚硬的缝针在刺穿天空。我听见惨叫——人类和天使的叫声,被火焰烧成灰烬的喉咙和牙齿。而在地面,士兵喷出燎原的焰火。烟灰飘进了嘴唇。我看到一切宛如浓墨重彩的表现主义宗教画,一副末日图景。想到这里,我又开始头疼。

我无知的地方有太多。

海报由Midjourney绘制
海报由Midjourney绘制

作者 / 红塔

天使从雨林下降

圆舞颤抖,鬓羽飞扬

油色的森林与绿叶

遮不住雪白翅膀

《战时日记》

雨林在暴雨中摇晃,面目不清的昆虫四处飞翔,肥厚的蛇状长叶已经爬满天使,白花花的肉体占满天空,随后是油腻的肥厚雨林。漆黑云朵像死狗一样飘在天上。我们手持焦油喷火器,扣下塑胶按钮,缠绕的火舌猛然喷吐,宛如漆黑夜幕下的拉伸太阳,焦臭填满鼻孔,千百万雨林昆虫疯狂焚烧,立刻化作飘散的火星。赤红的火海分割雨林。而在我们头顶,天使唱起了赞美诗。那些歌声和暴雨中的霹雳混成一体,仿佛是天空本身疯狂地歌唱。狂奔的着火者从身前跑开,带着脂肪烧焦的臭气。天使挥舞着削尖的树木,像剑一样刺向他们。惨叫混着歌声飘向天空。

我丢下喷火器,捂住双耳。

“我不明白,”我说,“为什么我们站在这里,白白受死!”

“不,”詹姆士大叫,“不是受死,我们是在馈赠死亡!”他哈哈大笑,手舞足蹈。

雪白的天使从树顶摔落,它们着了火,在半空中伸出纤细手脚,坠落之后向泥泞的水洼死命翻滚,宛如燃烧的芭蕾舞者。我抓住詹姆逊下士,强迫他站直身子,“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们到底在和什么打?”

“你知道的,”詹姆士戴着夜视仪,看不清脸色,“我们的敌人是天使。”

“是,但什么是天使?”

“为何你会这么问?”

“我不知道,”我说,“我的脑袋嗡嗡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可能在嚎叫,只有嚎叫能压灭火焚的毕剥作响。又一些着火的人影从两侧跑过,他们的惨叫宛如平地雷鸣,“我好像得了病,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是有病的,我的脑子出了问题!你不知道,是啊,你不知道,我忘了——”

“这很正常!”詹姆士甩动喷管,火舌将树干上的天使吞没,像焚烧一只昆虫,“你需要找一名医生,给脑子看看病。听着,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你是詹姆士。”我开始回忆,“这里是战场。我们在打仗。”

“是的,一场漫长的战争。”

“它持续了两个世纪。”

“没错,没错,你还能回忆起什么?”

“我是一名士兵,”我说,“而你,也是一名士兵。每个人类都是士兵。”

“很好。你记得很多,说明你还没疯得彻底。”

“我该做什么?”

“简单——做战场上该做的事。”

詹姆士不再说话,转身面对雨林,他按下按钮的时候像在享受,而每按一次,火舌都会吞没一只天使,那些趴在树上的天使,直立行走的天使,四肢着地的天使,震悚双翼的天使,洁白或污垢的天使。焚烧天使的时刻,詹姆士几乎手舞足蹈。我看到了,黑暗的山脊上到处都是火,成千上万的士兵抬着火舌,任凭赭色火焰吞灭黑暗。在这地狱般的雨林里,即便狂风暴雨也无法浇灭燃烧的汽油。但我还是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我的脑子就像被用了十年的锤子猛敲一顿,朦朦胧胧,盛满浆糊,只能被动接受眼中的视觉信息。我看见战车劈开丛林,凶狠地前进,看见千千万万只天使从空中扑下,那些巴洛克式的翅膀在云海间穿行,就像坚硬的缝针在刺穿天空。我听见惨叫——人类和天使的叫声,被火焰烧成灰烬的喉咙和牙齿。而在地面,士兵喷出燎原的焰火。烟灰飘进了嘴唇。我看到一切宛如浓墨重彩的表现主义宗教画,一副末日图景。想到这里,我又开始头疼。

我无知的地方有太多。

这时,一只燃烧的大天使从天而降,锋利的喙部刺穿了詹姆士的防弹衣。詹姆士的肺脏像水晶珊瑚一样滚出来,在烈火中散射出怪异的光芒。我大叫一声,拔出匕首,面对那只天使。天使拖动银白躯干,挥舞肥硕的翅膀,在地面笨拙爬行,像一个失去权杖的王。它的手臂握着折断的巨树,另一只手拿着拍平的巨石,宛如盾牌。它四肢直立如高脚凳,又试图用背上额外的翅膀抽打我。

就在这时,一辆谢尔曼战车碾过林木,侧面撞向天使。那个燃烧的动物立刻倒地死去,只有脂肪块默默燃烧,滚动,流出宛如赭色小溪。一名士兵推开视窗,神经质地大叫,“你,就是你,快点钻来,这里安全!”

我钻了进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钻进去,我的大脑就像完全坏掉一样,朦朦胧胧,只有一大堆图像飘来飘去:天使,雨林,燃烧的火,闪电……还有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的火,血与死亡。我的思想在做自由落体运动,像一枚焚烧殆尽的黑色大丽花。“你们是谁?”我不知自己是什么表情,只有问题一股脑流淌出来,仿佛我的脑浆也在流淌,“我有病,我承认我有病,但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那个士兵看着我,抓着对讲机。一枚闪光弹被发射进夜空,照亮他湿漉漉的脑袋。

发动机沉默地嗡鸣着。

“你病了,士兵。”他舔舌头,“应激性心理创伤,常见的战场病。失忆,对不对?你忘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忘了我们的使命。不过没关系,这很正常,很多和天使作战的人都会患上战场病,这是完全正常的。战争持续了多长时间,你是否还记得?”

“两个世纪。”

“差不多,但实际上还要更为漫长。第一个世纪是人类占了上风,然后天使反超,我们的历史开始断代。最夸张的估计是,战争持续了七个世纪,整整七代人,夜以继日地战斗,发疯,倒地而亡。是的,疯病是很正常的,士兵都有疯病,疯……”

“只是告诉我,我们到底在干什么?”我打断他。他看上去也不太正常。“告诉我,我们的使命。”

“我们在消灭天使。”

“什么是天使?”

那个士兵慢慢耸肩:“说来话长。”他俯下身子,和对讲机大声说话,然后转过黑黝黝的躯干,姿势宛如醉虾,“哦,天使是害虫,但又超越害虫之上,天使又是消灭害虫的装置,就像杀虫剂一样。在生物历史学的课堂上,他们应该教过你。”

生物历史学。

我努力回忆,而大脑的反馈是零。

“我不知道还有这种学科。”

“两个世纪。很多新学科诞生了,一些为了研究科学,另一些为了研究敌人。”

“你在说天使是敌人。”

“是的,天使。天使,那就是我们的敌人。杀了它们或者被杀。天使是清除害虫的装置。”

“我,我不明白,”我结巴,“你管那些东西叫装置?”我想起天使,那些趴在树叶上,唱着歌,白银色的天使,那个被撞扁后流出脂肪的东西,“它们是动物,有血有肉的动物。”

“它们是动物,”士兵咯咯直笑,“被制造出来的工程学动物,只为了实现单一的目的而被繁殖出来。历史学研究的很明白,最初的天使用于消灭亚洲蚊和苍蝇,还有其他的有害动物,而后来,它们的品种逐渐升级,因为各个国家都在制造天使,而每一代天使都更强,甚至以其他国家的天使为食物。以生态为赌注的军备竞赛就像生态链本身,一旦启动,无法终结。”

“你的意思是,在之前的时代,人类在主动制造天使?为什么?”

“为了吃越来越大的蚊子。”

“我不懂。”

“当然,那就是为了胜利。为了在人类和人类之间的战争里取胜,为了在人类和自然界之间的战争里取胜。我想你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听清楚了,在极其古老的时代,人类利用生态圈互相攻击,我们限制动物迁徙,重新规划生态系统,以国界为边界封锁生态圈,而完成这一切的装置就是天使。天使被用来驱赶动物,救助动物,填补生态位,而更高级的天使热衷于捕猎其他国家的天使。在一个生态圈国家化的时代,通过破坏一个国家的生态链,另一个国家就能赢得胜利。”

我说,“军备竞赛。”

“没错,这曾经被称为生态系统化的军备竞赛,战争机器一代比一代强,那些产品起初是机器,后来是动物,最后是装置。无论如何,它们都是生态学战争机器,而且一代代地演化。人类占领了生态圈,然后利用生态系统比拼手腕。那个时候,每个超级大国都在这么做:切割生态系统,设计人工生态,养育天使,并驱使它们向敌国的生态圈扑去。”

“但是,我不明白,”我说,“天使不可能是机器。这听上去不是真的。”

天空传出霹雳声。

战车向前开动,碾过天使的尸体,履带毕剥作响。我看到车窗外猛然升腾的火焰,千百万天使的大合唱。这些让我心跳加速。辉煌的闪电劈开夜空,卷走沉重云海,炸弹般的雨点倾泻而下。我们的战车行走在火花和暴雨中。

“不,不,天使是生态学战争武器,”士兵大笑,仿佛在重复已经讲述过无数次的言语,“让我为你解释:在古老的世纪,由于基因编辑技术的成熟,各国政府开始利用‘天使’改善或修复生态系统。根据最初的设计,天使是定点清除型的基因工程学动物——换言之,它们仅仅为了一个单纯的目标而被繁殖出来,那就是吃掉数量过多的某种动物。它们起初用于替代麻雀,所以会飞,还长着翅膀。那时候的天使只吃昆虫。”

“天使难道不能以其他东西为食?”

“绝对不能,它们的腺体被基因学手段锁死,只能吃特定的猎物。就像我说的那样,天使是基因工程学动物,是动物,但更是装置。它们是被基因编辑技术所操纵的。”

“继续说下去。”我喘了口气。战车一阵颠簸,远处传出呼叫的吼声。

我听见肉被烧焦的滋滋声。

“当然,天使的型号也在不断升级,因为生态战还在不断升级,这要求国家不断推出猎食能力更强、生物形态更丰富的天使,并把这些天使释放到荒野,释放到人口稀少、难以管理的空心化都市。这样就能填补生态系统的空位。最初二十年,天使撕咬太平洋肆意繁殖的水葫芦,后来则是北美红鲨鱼。过了十年时间,它们开始清除城市里多余的战争猫,又过了两年,地雷狗也成了天使的猎物。在升级了防疫学算法后,新一代的天使开始狩猎更大型的动物,例如染病的猎豹和基因不健康的大象,通过主动淘汰策略来提高种群生存率。”

“听上去不错,”我说,“但它们怎么知道基因有没有问题?它们怎么看得出来?”

“通过统觉,士兵。就像人类的审美能力一样,这是一种可以训练的综合性感觉,他们能识别出患病个体。”士兵说,“但后来不一样了,天使在野化,因为人类毕竟无法控制荒野,而天使开始在野外筑巢。它们在野外肆意繁殖,第一代天使和第二代天使彼此交媾,然后是第三代,第四代,甚至更多。它们产下更加狂野的品种,逐渐超出我们的计划,而这进一步污染了天使的基因库,破坏了它们对人类的服从。最终,它们脱离人类控制。天使开始反过来筛选人类,把病患和残疾个体咬死吞吃。我们损失惨重。所以,这就是我们来到此处的目的——我们必须消灭这群杀人凶手。士兵,您还有什么困惑吗?”

那些火焰还在焚烧,仿佛森林本身被点燃,化作摇曳的火海。遥远的地方传出重炮的轰鸣,天空被燃烧的曳光弹照亮,白花花的天使密布乌云之间,一股铁锈味钻进口腔。

“生态圈,”我猛地想起,“生态圈现在怎么样了?”

“目前地球上只有人类和天使。”

“不可能……”

“除去昆虫,其他大型动物大多灭绝了,”士兵抿紧嘴唇,抓住肩膀,“天使吃光了它们。我说过,它们现在不受控制。”

我抬起头。透过天窗,我看到闪闪发光的手臂、有力的翼展,笨拙而沉重的翅膀,千百万白点在云海起起伏伏,天使的尸体如雨点般飘下,远方的山丘被染成洁白一片。我看清了那些天使——有大有小,形态各异,有的宛如野猫,有的大如飞雁,而每一个都长着喙和羽毛。我们的战车还在行驶,冲着地平线猛冲。远方,纸一样薄的地平线宛如夕阳在慢慢升起,被撕裂的火光点燃,被橙色的火焰浸透。我说,我该干什么?我该指挥这场战斗吗?

“指挥,指挥什么?已经没什么值得保卫的了。”

“我们不是在战斗吗?”

“不,”士兵说,“我们在逃亡。”

“逃到哪里?”

那士兵的眼神变得深邃了。

“地狱。”

我想,他没撒谎。这是一场在战争爆发前就已经失败的战争——天使占据了生态位的所有内容,消灭了所有竞争动物,最后等待消灭的就是人类。在一个生态系统消逝殆尽的星球,我们不可能获胜。我们的钢铁战车不断行驶着,碾过天使雪白的尸体,向着黑暗的地平线一冲而去。

而在我们的头顶,聒噪的天使不眠不休地歌唱。

经京都大学SF研究会联系,本文将于12月刊登在研究会会志上,本文曾获第十三届零重力杯科幻征文三等奖。

原创文章,作者:零重力编辑部,如若转载,请自行联系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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