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木海个人博客。
受访者:菊储,90后,机器人及机器学习工程师,出生于泉州,小说《我这一生》获第十一届“光年奖”短篇科幻小说一等奖,《颅下半寸》入围第八届“晨星·晋康”奖最佳短篇科幻小说奖。
采访者:木海
木海:感谢您接受本次采访,今天主要想就着《我这一生》这篇获奖作品进行一个采访。
我不应该这么恨娘的,毕竟我从未见过爹。我不清楚我到底有没有原谅娘,直到最后“柳条手”吃掉我的大脑时,我也没真的想清楚。(引用自《我这一生》,下同)
开篇的第一句就很吸引人,信息量也很大,一下子引入了“我”对“爹娘”变化中的关系和看法,并直接倒叙道出“我”的结局,还有不知何物的“柳条手”。这句话奠定了悲惨的情感基调,又有些令人目不暇接。
可我不该这么恨娘的,毕竟我从未见过我爹。娘只是背叛了一个叛徒,一个我心中虚无的幻影。
下文类似句式再次出现,此时读者对人物关系的掌握更加清晰,却会发现“原谅与否”的问题避而不谈了。直到最后,“原谅”的问题也只提出了一次。
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原谅娘,一切都很久远了,即便还是有恨,恨也变得模糊不清了,那原不原谅又有什么差呢。
想问一下作者对于这样的“原谅之情”是怎么把握的呢?
菊储:这个“原谅之情”其实是通过父子过拟合的记忆所构建出来的。在“儿子线”中,发现娘偷情后,实际上他不太可能原谅母亲,甚至还会生出憎恶之情,所以在小说前半部分你能够体会到儿子的这份憎恶与排斥。但是在后半部分的“父亲线”中,这份负面情绪反而逐渐淡化了,甚至到了最后,“我”开始站在娘的角度考虑,试图去理解她那份焦灼的等候,并转而去体谅秀儿(实际上她就是娘)。在这条通过父子经历而拟合出来的情感逻辑中,“我”逐渐地原谅了娘,柔化了最初的那份厌恶。这其实也关乎了文章尝试想表现出来的主旨:杂糅后的人生,能够催生出善的含义,尽管它是由“过拟合”技术构建出来的,而不是真切实在的。
木海:也就是说,在您看来“我这一生”的体验并不能算作“真实”吗?
菊储:其实是可真可假的,取决于读者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我没有对其下定论,就是故意将问题抛给读者,同时也抛给我自己。文中提过一点,人生是由你相信的那些所组成,而不是真正发生的那些。这其实是一种唯心的真,但大家可能会喜欢或更适应另一种唯物的真,所以可能会不太认同这点,但很多时候人的观念和想法是很复杂的,不是非黑即白,非要选边站,某些人生阶段可能会更加倾向某一端,这是个毕生的论题,所以我留白了。
木海:另外,作品中构建人生所用的这种“过拟合”的设定,似乎违背了常规伦理,请问在创作时会有这方面的顾虑吗?
菊储:这方面在创作时确实没有顾虑到。我想起其他读者有跟我提过,小说的父子拟合,有点像《圣经》中提到的圣灵、圣子和圣父的“三位一体”理念。想必基督教的这条教义,也选择性地忽视了伦理上的自洽,而到达了其它更高的一些目的。我只能借此种说法为自己的疏忽开脱了哈哈。
木海:虽然第一句就出现了“柳条手”,但下文直到1/4进度时,“柳条手”才正式登场。这种奇异的闪着银光的天降怪物,与黄绿色的田野风光形成鲜明反差,是否具有某种影视或艺术上的来源呢?
菊储:在我的写作过程中,“柳条手”纯粹就是信手捏来,没有太多讲究和渊源。非要论的话,当初构建这个形象时只有一个指导思想,那就是描写不能太过具体,会限制读者的想象,但又必须要有个形象的表达,它的称号还不能与小说风格有过大差异,所以选择了“柳条手”这种形象。大家都见过柳树,外号一出来,脑中就能自然而然地树立起一个形象,算是走捷径吧。再者,“柳条”这种叫法与乡土风格并不太排斥,所以一拍即合,就叫这名。当然,“柳条手”的捏造过程也许与我的潜意识有关,我后面回顾时,发现这“柳条手”有那么一点《你一生的故事》中“七肢桶”的意味,而至于“柳条手”吃人的画面,又有种六七十年代第一部《异形》的感觉。
木海:除了形象表达外,关于嗅觉的描写也非常出色,特别是对“臭”的把握。相比之下,整篇作品中几乎没有“香”的部分呢。
菊储:我选择更多地去描写“臭”,也是出于对人性之恶的描摹。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恶”有味道,那它肯定不是香的。它绝对是千奇百怪的各式臭味,屎臭、腥臭、酸臭等等。
木海:回过头来,在“柳条手”正式登场前,其实都可以看作是非科幻的乡土文学。实际上这部分重点写的冲突对象“王马”,很快就退出剧情了吧。即使最后做出了首尾呼应,笔墨的重量似乎也并不对等。再加上以这样长段的“科幻要素”的逃离作为开头,是否会担心读者半途而弃呢?
菊储:实际上我写这么一篇小说,意在做一种科幻文学尝试,试图把通俗传统文学和科幻文学糅合到一块,所以更多地我是把它当做一篇广义上的小说来写,它所聚焦的读者也不局限于纯粹的科幻读者,小说中非科幻的通俗部分其实是落在通俗文学读者的审美范围内。我也清楚这样一种写法,会劝退一部分科幻读者,有得必有失吧,一部小说没办法取悦所有读者,我只能在一个交叉的题材中尽善尽美。
木海:乡野气息搭配着新奇科幻显出独特的风味,好像充满了风格描绘上的“中国特色”,是否可以说“麻木愚昧”“恐惧先进”的村民形象也富于这种特色呢?在构思剧情的时候,会刻意避开对现实具体历史的隐喻吗?
菊储:文中透露出的愚昧和落后实际上反应的是全体人类,每个民族和国家也都经历过黑暗愚昧的时代,而未来社会人类也很可能再度经历,走上一个轮回,毕竟历史都是不断重演的。所以与其说是对现实的隐喻,不如说是对未来的警醒吧。
木海:前面回答中也有提到《圣经》,在作品中的引用也是出于类似“启示录”的考虑吗?
菊储:引用《圣经》实际上是为小说寻找到一个宗教和神话上的对应。至于风格冲突的顾虑,实际上问题不大,因为类似的尝试在通俗文学中其实很多,这与八九十年代的中国作家受西方文学影响有关,如莫言、余华等作家,他们的文学风格和审美深受西方作家的启迪,你能在他们的作品中看到很多基督教的影子,如莫言的《丰乳肥臀》。另外,举个更明显的例子,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中,基督教的元素更是贯穿全篇,主人公甚至改名为“吴摩西”。所以,中国乡土文学和基督教其实是一种较为悠久的结合了。而在现实中,基督教对我国农村的浸透与影响也很深。
木海:原来如此。其实基督教里经常会强调“人性”,前面也有提到“人性之恶的描摹”。但在《我这一生》中,您将活生生的人类比作机器播种的粮食,甚至化为机器本身,似乎是一种“大胆的物化”,这样会让创造出的角色逐渐失去“角色性”或者说“人性”吗?“我”明明有“罗麦”这个名字,却不见使用,是否也是模糊了“我”的独特存在呢?
菊储:小说里确实有不少人类的“物化”和机器的“人性化”,这种颠倒置换确实是刻意为之的文学技法,目的是达到一种“去人类中心”的奇异性,可能在机器人眼中,人类不过是某种物件,就好像机器在人类眼中一样。“罗麦”的名字也是故意淡化了,因为小说最终聚焦的是一个拟合出来的人生,而这个人叫什么其实不太重要,您说的很好,如果过分强调罗麦这个名字,就无法达到模糊的效果。
木海:正文宋体外的仿宋对话常以插入询问的方式开启,在打断正文的同时让读者怀疑起“我”其实是“不可靠的敘事者”,这样刻意模糊的不稳定达到了作者预期的效果吗?
菊储:嗯说得很好,插入文段的作用确实是为了让读者怀疑主角的叙述,并零星地透露出更多的信息,和制造轻微的悬念。至于有没有达到效果,那就见仁见智了,不敢替读者断言哈哈。
木海:其实这部分的内容都属于“鸽派吃的加工后的人生”吗?
菊储:嗯,是的。所有的插话部分都是发生在人生拟合之后(即父子都被吃掉之后)。算是在插叙中倒叙吧。
木海:“插话”的特殊结构确实带来了悬念感。然而在正文平淡的叙述下,似乎很难有悬疑生长的空间。例如,步话机铃响的真相令人吃惊,但在吃惊的背后,前文好像并未将铃响作为离奇悬疑点来设置。
菊储:这个也是情节限制所造成,因为父子的衔接点其实就是在铃响之后和逃亡之前。铃响事件在“儿子线”结束后也就告一段落了,没有更多地做文章也确实是个缺憾。
木海:相对铃声来说,作为线索物件的“电子表”出现得更加频繁。在现实生活中一般并不会作为“传家宝”,但这一意象的选取似乎是在暗示着被玩弄的时间。
菊储:电子表作为传家宝,主要是因为它的稀有性,在普遍排斥机器的社会中,如果有一条电子表,那么就能精准掌握时间,不再需要依靠天时来判断,这是它在小说中社会的作用。而它在小说情节上的作用,也就是它的时间属性,通过这个小工具,能够比较自然地切入到文末的揭露片段,发现时间上的倒置。
木海:揭露真相后,“鹰派”与“鸽派”的设定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作品中的地理布局“安全区的村落木海:缓冲区的市镇木海:敌城”看似稳定,却又如何容纳似乎完全相左的两派呢?
菊储:这个其实就是小说背后的世界观设定了,由于篇幅的限制和叙述的考虑,这部分没有深挖。在隐藏的设定中,“鸽派”其实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势力,还处于发展萌芽阶段,所以缓冲区、安全区和敌城都没人知道。至于缓冲区,其实是设定为人类最后尚存的反抗势力,他们代表了人类仅有的一丝理性和希望,只不过碍于篇幅,这部分背景没有在小说中展开。
木海:如果未来印成铅字前会充分的改稿机会,这篇《我这一生》会注重哪些方面的增补或省略呢?
菊储:如果有此机会,那首要的改进还是篇幅上的扩增吧,由于“光年奖”的短篇篇幅限制*,小说选择性地牺牲了不少东西,一些该阐明的要素也快速带过,对部分读者朋友造成了理解上的困惑和阻碍,实在非常抱歉。所以如有机会,应该会在阐释“人生的拟合能够催生出善”这一主旨上加入更多佐证的剧情。这篇小说如果能写成中篇,其实会更好些。
(注:“光年奖”的短篇小说投稿篇幅限制为1万字-3万字)
木海:初次露面就能夺得“光年奖”一等奖,实在是很佩服。最后,想问问在这之后也有其他明确的目标FLAG吗?
菊储:侥幸侥幸,拿奖其实也有运气成分。之后没有很具体的目标,我写作频率比较低,阅读占据了大部分时间,读久了甚至不想写,私以为写作还是需要恒久的沉淀和适时的有感而发。不过大概路线还是继续参加各大征文,除了正在参与的晨星,还有明年的未来大师和冷湖,希望能做好充足的稿件准备,不要再像这次的晨星和光年,压着死线踩点递交,于己于人,都不太负责哈。另外,我可能会尝试传统小说,某种角度上,科幻类型对小说创作来说算是个框框,我想跳出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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