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科幻的回忆:我的SF个人史

我与科幻的回忆:我的SF个人史

作者:凌川(西南交通大学)

“个人史”像是个很宏大的字眼,多半是由于那个“史”字。用这个词来描述我和科幻的故事,多半有些不合适,毕竟我和科幻之间并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故事。然而,我很难想到比这个标题更贴切的字眼了——下面的这些叙述,对我而言确实是历史,如果没有一个契机把它们记下,它们恐怕就将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中了。

按照修史的惯例,讲一个人的历史之前,首先要讲他家族的历史。不过,在科幻这一点上,我的家族是没有历史的。至少我并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历史。唯一的与科幻可能有点关系的是,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知识分子,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培养了我读书的爱好——而科幻小说,是书籍中的一种。

很早的时候,我就读过凡尔纳。可能是父亲念书给我听,或者,也可能是我自己阅读的。我记不清。但是,我读凡尔纳的时候,并不知道“科幻小说”这种东西。凡尔纳的小说,在二十一世纪,是很“古”的东西,很写实,它们带给我的感觉,是普通的冒险小说,甚至是古代的冒险小说。

在这之后五六年,我与科幻毫无交集。不过,家里一直在给我订一本杂志《我们爱科学》。这本杂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以科普文为主,几乎没有科幻相关的文章。另一本与科学有点关系的书是梁衡的《发现·数理化通俗演义》,以章回体讲科学史。这两本书,在某种程度上引发了我对科学的兴趣,我的童年梦想,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很多孩子都梦想着的“科学家”。

到小学五六年级,我基本看完了班里小小图书柜里的全部书。某日,我看到一位同学拿着一本没见过的书读,便凑上去看个究竟。翻过封面来看,书名是“三体”。后来,我就把这书借来读。当时,我对历史很感兴趣,应该正在听《三国》和《水浒》的评书,在读《明朝那些事儿》。因此,我第一次读三体,是被其中三体游戏的历史元素吸引的。

今天回想起来,我必须承认,在小学阶段,我的理解能力是很难理解《三体》单行本中跳跃式的叙述方法的。好在当时我读书有个习惯:看不太懂的书,就反复拿来读。小学五六年级以及初中,我大概把地球往事三部曲读了五遍以上。一遍遍阅读的同时,我的理解能力也随着年龄增长,渐渐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伏笔、悬念,以及科幻的妙处。

《地球往事》对我的另一个影响是,它让我知道了科幻这个文类。如果不是书中的那句“SF,它不是指科幻,而是上面那两个词(射手和农场主的英文)的缩写”,我大概永远也不会注意到封底上标识文类的“科幻小说”的字样。

地球往事三部曲是我的科幻入坑作之一,另一部入坑作是《1984》。也是五六年级,一次逛书店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本书,便站在书店一气儿读完。读完了仍不过瘾,便买回家去反复读。这本书给我的震撼,不亚于地球往事中的科技奇观。在这本书里我第一次粗浅地了解到:权力在某种程度上建构着我们所处的世界。

之后的两三年,我几乎读完了大刘的所有短篇和长篇,连同那本科幻随笔集也看了。这时我正处于中二期,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磁铁”。那时我的症状包括但不限于:极端认同其小说中的理念、将物理学科看作“真理”并花大力气学习、努力向同学安利(但大多失败)。“症状”肯定不止这些,可能还有比这些更“中二”的,大概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让我忘掉了这些事。

初中的时候,除了读大刘,也零零星星读了些科幻小说,譬如《安德的游戏》三部曲,《火星救援》《与吾同在》以及宝树的《成都往事》。也是那个时段,我藉由《看天下》杂志的一期报道了解到了“不存在科幻”平台和“科幻春晚”。当时微信公众号等自媒体正兴起,我也就顺理成章地关注了。

到初三,我也开始尝试写一点东西。机缘是一个作文大赛,题目是“遇见未来人”。当时写了一个未来人回到现在,去博物馆里扫描文物进行数字存档的故事。现在回看,这故事未免有些离谱:已经可以穿越时间了,为什么不直接回到过去拍下最原始的文物呢?不过这也就是我最初写下的,最像是“科幻”的东西。

当时,我疯狂地迷恋大刘的小说,便爱屋及乌地喜欢上了物理这个学科。去高中报道的时候,我看到“理科实验班”招生的通知,便抱着尝试的心态参加了考试。出于对物理的某种执念,在填写报考志愿表的时候我只填了“物理”一个志愿。几天后,我收到了被选中的通知,便阴差阳错开始学习物理竞赛。

甫入高中,我便感到竞争的压力。无论课内还是竞赛,我都远远落后于同班的“大佬”。我之前以所谓“聪明人”自居,而落后的成绩打碎了这虚妄的人格表象。我开始追问:“我,到底是什么?”这追问不久就得到了答案,因为我在学生的身份之外,还是“科幻迷”。“科幻迷”的身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像一个锚点,在内卷的海洋中稳定我的精神状态,使我不至于陷入疯狂。从高一到高三,我无数次地想起《安德的游戏》中的那段话:

“我也是个疯子,伙计,但至少我疯得最厉害的时候知道一个人飘在空中,让疯狂从心里散出去,渗进墙壁里面,直到下一场战斗时,有人撞到墙上再把它挤出来。”

安德笑了。

“你也会疯掉的。”米克说,“走吧,吃饭去。”

“或许你当战队长不会发疯,或许明白了这种疯狂以后,你就不会陷进去。”

读科幻大概就是我把“疯狂从内心散出”的方法。高中三年,我尝试着理解这种名为“高考”的集体无意识,也试图不让自己陷进去——至少,陷进去的时间少一点。幸运的是,图书馆里藏书很丰富,甚至科幻书籍比很多小型书店还丰富。阅览室里也有《科幻世界》供人阅读,更重要的是,它对所有同学开放。我也就是在这里从“磁铁”蜕变为“科幻迷”的。

高一寒假前夕,我在图书馆翻到了石晓岩主编的《刘慈欣科幻小说与当代中国的文化状况》一书,就马上把它借了出来。当时,我对文论一无所知,仅靠着对大刘的兴趣看下去。我现在已淡忘书中的绝大多数内容,只隐隐地记得“刘慈欣的科幻小说是对中国近代史的重述”的观点以及一位日本科幻研究者对《三体》三部曲中女性形象的分析。

这些论文虽然并没有明显的好恶指向,却让我对大刘的小说“祛魅”。我从此慢慢地不再把大刘小说中展现出的价值观当成“普世价值”,也开始尝试阅读更多类型和种类的科幻小说。我也开始有意识地找一些相关的论文、随笔之类来读,譬如《中国科幻新浪潮》《科幻文学导论》以及《想象力宣言》。

高一下半学期,因为疫情,我开始高强度地接触网络。我开始在知乎上写一些有关科幻的回答(主要是抖机灵),居然还得到了一些赞同。也是在那个学期,藉由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简史》,我开始对哲学感兴趣。哲学几乎就是浓缩的科幻,它剔除了科幻中情节的部分,而保留了科幻中设定与推想的部分。举个例子讲,著名的哲普读物《苏菲的世界》,是一篇以休谟哲学思想为设定的幻想小说。(我个人认为它是科幻,只不过“科”字来源于人文科学。仅为个人观点,见仁见智咯)

那段时间,我也在尝试写一篇小说。这篇小说有2w多字,是我至今为止写过的最长的故事。我把它投给了SFW和未来局,理所当然地没过稿——连我自己都觉得,那篇小说的逻辑线实在是不算清楚,叙述也很凌乱。这之后,我也“灵感迸发”过几次,在本子上写过好几个像是小说的东西。有的坑掉了,有的倒是写完了,但还没有输到电脑里,文中的bug也没有修复。

后来,我终究因为能力不足放弃了竞赛学习,课内的学习倒是逐步变好。虽然没有继续学下去,却也结识了不少科幻迷。高中可能是我身边科幻迷密度最高的时期。某次宿舍夜聊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我的科幻迷室友们,很多都是受到科幻的影响才学习物理竞赛的。现在我仍然和她们保持着联系,在网上互相推书,吐槽(三体动画),就像当初在高中的那些不眠夜一样。

高中三年大概就是这样,从“磁铁”变为“科幻迷”,对哲学产生兴趣,还有几个至今未完成的故事和点子。

高中时买的SFW
高中时买的SFW

高考后的暑假,我偶然在与网友的聊天中了解并开始接触文学理论。这时我才知道,原先看过的那些研究科幻的理论书籍,是在文学理论范畴之内的。文论从某种意义上联系了科幻和哲学:它用哲学的解剖刀解剖文学,而科幻则是文学中的一类。如今,我一边了解文论,一边尝试着用文论的角度来看待科幻。

以前我读科幻,多半是追求某种“宏大感”“震撼感”,而现在,我不止追求这些。科幻是一种视角,巧妙地切入每位作者的思维,从这个视角里,可以窥见作者的思考方式,也可窥见时代的发展和变迁。如今,我不在意设定的真假,是否科学,而是把自己深深浸入那些由幻想建构成的光怪陆离的世界,探索那些用文字搭起的飞船,异星和他者。男人、女人、科学家、边缘人,都在这世界中现身,借着想象这面哈哈镜将那些自己最真实、最深沉、最热烈的情感与思考和盘托出。

大学线切割课为爱发电ing
大学线切割课为爱发电ing

进入大学,我加入了科幻协会,也藉由此,看到了“我与科幻”的征文活动。如今我正打下这些文字,就像科幻小说的结尾,过去的时间线一刹那收束的爽快。未来,光锥将发散至何方?我不知道。我高中的那些点子仍未成文,兴许未来有机会将它们写成小说,也有一些写科幻小说评论的想法,也会参与和组织科幻协会的活动,。

我的SF个人史,大致目前就结束于此。然而,上面这些如同流水账般的文字,还是忽略了一些东西:这东西很难用语言描述,可能近乎热情,又近乎执念。有的时候,我会怀疑并解构自己对科幻的热爱,将其归因于小时候读的科普杂志和中二期对“与众不同”的追求;有的时候,我为主流文学中的深刻和复杂折服,如丝如缕地感觉到自己对科幻的兴趣正在消失。然而,这些怀疑在科幻带来的震撼面前,都微不足道:看到刘慈欣的《山》的结尾的时候,我仍会感到触电般的震颤。我不知道这震颤是生理反应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但我知道这震颤是任何事物都抹杀不了的。

美国科幻作家阿西莫夫曾说过,儿童应该尽早阅读科幻作品,不能晚于11岁,不然这一辈子就没有再喜欢上它的机会了。我恰好在十二岁左右的时候碰到了科幻。如果我没有看到那位同学的《三体》会怎样?大概率我会在之后的某日读到它——毕竟这套书在之后的七八年里风靡全国——但很可能没有那么的疯狂和迷恋。这之后我大概率会读文科,依旧保持着读书的习惯,成为文艺青年中的一员。这之后我会怎么样?我的想象力过于贫瘠,无法想象那条时间线上的未来。然而我在那一刻看见了那个同学手里的《三体》,并借来读了,于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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