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译文《生死时刻》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
译者：白续辉
编辑：瓦力

编者按：在《生死时刻》，雷·布雷德伯里带领我们经历了一场惊险的太空之旅。在一艘飞船突然解体后，十二名宇航员被抛入冰冷、广袤的太空，孤立无援，只能面对着生命的终结。在这个绝望的时刻，宇航员们通过无线电进行最后的交流，分享着他们的恐惧、回忆和遗憾。布雷德伯里细腻的笔触让我们深入了解每个宇航员的内心世界，反映出人类在面对绝望时的不同反应。《生死时刻》不仅是一次太空之旅，更是一次对人性深度的探讨，对生与死、希望与绝望之间微妙平衡的思考。

飞船舱壁爆裂了。十二名乘员被抛到太空里，如昆虫一般向四处飞散开来。

船身随即解体，化作成千上万枚碎片，就像成千上万颗流星。

“巴克雷，巴克雷，你在哪里？”

“伍迪，伍迪！”

乘员们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迷路的孩子在凄冷的夜晚喊叫。

“船长！”

“郝利斯，郝利斯，我是斯窦。”

“思窦，这里是郝利斯。你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在向下坠落。哦，救命！我正在下坠！”

他们像石头掉入水井一般，在黑暗中坠落。现在只有惊恐的叫声而看不见任何人。

“我们每个人正在远离对方。”

这是真的。头朝下坠落着的郝利斯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们正在分离，沿着各自的轨迹远去，没有什么力量能让他们重新回到一起。他们穿着密封太空服，但在飞船出事前却都没来得及带上微型飞行背包。如果带上了那些飞行背包，他们就可以寻找各个队员，然后集中到一起，制定计划，拯救自己……可是他们肩上并没有飞行背包，因此他们只能像流星似的，孤立无助地冲向自己的死亡终点站。

十分钟过去了。现在他们冷静了一点儿。

“思窦呼叫郝利斯。我们通过无线电谈话，能谈多长时间？”

“这取决于我们移离彼此的速度。”

“我想我们大概可以继续谈上一小时。”

“是的，你可能是对的。”郝利斯平静地说，心里想着其它的事。“发生了什么？”一分钟之后，他问道。

“飞船爆炸了，一切就是这样。是飞船，就有爆炸的可能。”

“你正在向哪儿飘去？”

“我可能会撞到月球上。”

“我正在返回地球的路上——时速两万公里。我会像火柴一样燃烧起来的。”郝利斯感到自己像是在谈别人的命运。他如同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的身体穿过茫茫太空向下坠去、坠去……仿佛初冬的雪花。

其他人都沉默着，思考着，下坠着。他们无能为力。甚至连船长都很安静。他没有能扭转一切的命令或计划。

“哦，坠落的过程可真是漫长。哦，真是漫长，漫长，漫长，漫长，”一个声音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掉到地狱里的过程太长了。”

“是谁在说话？”

“我不知道。”

“斯蒂莫森，我想是他。斯蒂莫森，是你在说话吗？”

“坠落的过程是挺漫长的，挺熬人的。我也不喜欢这样。哦，救命！救救我，有人吗？”

“斯蒂莫森，这里是郝利斯，你听到了吗？”

声音停了一会儿。他们继续坠落，彼此继续沿着不同的轨道分离、飘散。

“喂，斯蒂莫森？”

“是。”对方终于答道。

“斯蒂莫森，要保持镇定。情况对我们每个人都一样。”

“我不想呆在这里，我要换个地方！”

“有可能搜救人员会找到我们大家。”

“我必须被找到——我必须被找到，”斯蒂莫森说，“但我知道这不能；我根本就不相信这里会有谁得救！”

“这是一场噩梦。”有个声音插进来说。

“闭嘴！”郝利斯喊道。

“闭嘴？来让我执行您的命令呀！”那个声音继续说道。这是阿波利盖特在说话。他镇定笑着：“来啊，来让我闭上臭嘴啊！”

生平第一次，郝利斯感到自己的官阶没用了。他一时间怒火中烧。此刻他不想再干其它事了，就想好好惩罚阿波利盖特。许多年来他一直想教训一下这家伙，只是从未动手，而如今一切都晚了。多么后悔！阿波利盖特现在只是无线耳机里的一个声音。

下坠……下坠……下坠……

突然有两个队员开始尖叫起来。郝利斯看到他们其中的一个人从自己身边浮过。他们彼此距离很近。那人叫了又叫，没完没了。

“安静！”

但那个失控的队员是不会理睬“命令”的。他继续哀号了一百万公里。叫声惊扰了其他队员，让大家难以通过无线耳机进行交谈。

郝利斯努力伸出手来，触摸到了那个队员。他抓住对方的脚，然后沿着其身体往上拉，直到他俩头对着头。那个人喊叫着，挣扎着，就像一个即将溺死的游泳者。对郝利斯来说，叫声充斥着整个世界。

月球，或地球，或一颗流星，都可能会立马要了这个队员的命。所以郝利斯想——为什么不能让他现在就向上帝报到呢？

郝利斯用自己的金属手套击碎了对方太空帽的玻璃面罩，呵呵。喊声停止了。他把尸体从自己身边推开，让它沿着自个儿的轨道飘摆、下坠。

郝利斯和剩下的人也继续在虚无的太空里旋转。

“郝利斯，你听得到吗？”

郝利斯没有吭声，但却感到了自己胸中燃烧的愤怒。他可没忘了对方刚才的混帐话。

“再说一遍，这里是阿波利盖特。你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听到了！阿波利盖特……”

“咱们谈谈吧。除此之外，咱们已经无事可做了。”

船长郝利斯打断道：“闭嘴！我们必须制定出某种计划，摆脱目前的困境。”

“住嘴吧，船长！”阿波利盖特说。

“你说什么！”

“你还没忘掉我几分钟前和你说过的话吧。你再也不能发号施令了——你已经滚到我的一万五千公里之外了，哈哈。就像斯蒂莫森老兄刚刚说的那样，这个下坠的过程可真是漫长呐。”

“听我的命令，阿波利盖特！”

“放狗屁！你已经不是我的船长了。所以，我现在终于可以向你说实话了：你的那条船真是糟糕透顶，而你也是个糟糕透顶的船长！在你撞到地球上的时候，我希望你摔得粉身碎骨！哈哈哈……”

“我命令你闭嘴！”

“命令啊，命令啊，再命令我一遍啊！”阿波利盖特在一万五千公里外大笑着。船长沉默了。阿波利盖特继续说道：“我刚说了什么来着，郝利斯？哦，对了对了，我记起来了嘛。还有呢。除了这些，我还憎恨你。不过你老早就知道这事了吧？嗯，你知道这事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喽。”

郝利斯充满愤怒，但却无可奈何。

“我想告诉你一些‘旧闻’，对你来说也算是新闻吧，”阿波利盖特说，“这会让你高兴的，我保证。我就是五年前在暗中阻止你得到星船公司有关职位的那个人。”

一颗流星划过。郝利斯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左手正在向远方飞去。鲜血喷溢而出。在一瞬间，他太空服里的空气都一泄而尽。他及时用右手将太空服左臂关节处的密封拴拉上。现在太空服里又开始充气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以至于他根本来不及惊讶。再也没有什么会让他感到惊讶了。

太空服里的气压再度恢复。左臂密封拴也止住了他创口处的鲜血。

他丝毫未将这一切告诉任何一位队员。他们继续侃侃而谈。一个叫莱斯伯的家伙正在向别人夸耀自己在火星上娶的妻子、在金星上娶的妻子、在木星上娶的妻子，以及他的财富、他的欢乐、他的嗜酒如命、他的幸福经历。他喋喋不休地讲着，其他人则时刻不停地在太空里旋转下坠。莱斯伯为自己能在死的时候记起过去的一切而感到幸福。是的，他感到幸福。

非常奇特，声音在星际里密密匝匝地穿梭着，但谈得热火朝天的人们却看不见彼此。

“你生气吗，郝利斯？”阿波利盖特挑逗性地问。

“不。”他确实没有生气。他已是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坠向未知的地方。

“你一辈子都想获得成功，郝利斯，”阿波利盖特说道，“你总想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我做了手脚，是我做了手脚——就在我自己被解雇之前——让你没法得到那个职位，呵呵。”

“那不是很重要的事情。”郝利斯说。确实不是。一切都过去了。生命在结束的时候，就像电影里的一个镜头——甚至屏幕上的一抹闪光。在人们说“我体验过舒心惬意，遭遇过命运不济，目睹过生活的罪恶，感受过生命的善良”之前，电影就放完了，荧幕就黯淡了。

郝利斯现在剩下的唯一感觉，就是——我想活下去。是不是所有人临死前都会有这种意识呢——这就好像暗示他们在世上从未活过；是不是生命对每个人来说都非常短暂呢，或者只是对他而言是这样？在这里，在此刻，还留有几个小时？

莱斯伯又侃侃而谈起来：“呵呵，我有过美好的生活。嗯，嗯，嗯！我在火星、金星和木星上都娶了老婆。每个老婆又有钱又疼我……”

“但你现在身处绝境，”郝利斯想着，“你的这些风流韵事、荣华富贵，我一样都没有。我曾经多么妒忌你的幸福你的女人，莱斯伯——在我活着的时候，在我还能见到下一个黎明的时候，我是多么妒忌你！我多么不幸。女人伤害了我，所以我逃进了宇宙。但我总想她们，我总是妒忌你，因为你既有老婆又有钞票，另外，居然还有无止尽的幸福。……但现在，对咱们俩来说，一切都完了……我……不再眼红你了。”

他朝耳机里大喊：“够了，全都结束了，莱斯伯！”

沉寂。

“全都完了，一切重归尘土了，就像你我从没在这个世上活过一样，莱斯伯！”

“是谁在说话？”茫茫太空里，莱斯伯的声音显得很微弱。

“是我，郝利斯。你想怎么样？”

阿波利盖特伤害了郝利斯。而现在，郝利斯想伤害其他人。

“你的小命就像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啦，莱斯伯。全都完喽，全都完喽。就像你从未获得过生命一样，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

“难道你现在的处境要比我的好吗？要比我的好吗？”

“是的，要比你的好！”

“天方夜谭。怎么个‘好’法，说吧！”

“因为我有自己的思想。因为我有回忆！”莱斯伯愤怒地叫着，在太空里越飘越远。

他是对的。奇冷的冰好像穿透了郝利斯的头颅和身体。他承认莱斯伯说的话没错。记忆和梦幻是有区别的。他只是梦想过自己想做的那些事情。而莱斯伯则是在回忆自己曾经真正做过的事情。

“你的思想能有个屁用！”郝利斯叫嚷着，“现在你的思想有用吗？事情结束了，那就再也没用了。你现在和我一样身陷绝境。”

“我在让自己保持镇静，”莱斯伯说，“我有自己的快乐。我在活到头的时候，也不会像你那么感到痛苦。”

“痛苦？”郝利斯感到自己的眼泪夺眶而出，落在了脸颊上。

“我知道你的感受，郝利斯。”莱斯伯说道，他现在已在三万公里之外。他的声音更加模糊了：“我没有被伤害到。”

“此时此刻，莱斯伯和我没有任何区别，不是吗？”郝利斯问自己，“我们俩都要死了。过去都结束了——过去对他能有什么用呢？”但他确实知道在自己和莱斯伯之间存在着不同。那是活人和死人之间的差别。莱斯伯享受过一种充实而幸福的生活，而这使他在此时此刻变得与众不同。可他，郝利斯，多年来却一直像死人般活着。

一秒钟以后，他发现自己的右脚被又一颗流星割掉了。尽管痛得要命，但他却差点大笑起来。空气再次从他的太空服里溜掉了。他很快弯下腰。流了许多血。哦，太空里的死法真是太滑稽了。它一块块地剐你——就像有个看不见的屠夫肢解你一样。

他拉上了膝关节的密封拴，止住了鲜血和空气的外流。接着他往直挺了挺身体，继续下坠。下坠。再也干不了其它事情了。

“郝利斯？”

郝利斯太疲惫了，所以没力气回答了——他厌倦了对死神的漫长等待。

“我是阿波利盖特。”那个声音补充说。

“你有什么事？”

“我花时间想了一会。我刚听到了你的话。这么死真窝囊。这让我的劣根性暴露无遗。你在听吗，郝利斯？”

“在听。”

“我说了谎，就在一分钟前。我说的是谎话。其实我并没有暗害你，并没有阻止你得到那个职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我猜自己是要伤害你。我们一直以来都对着干。但我现在感到了羞耻。我刚说了谎。”

郝利斯觉得自己的心又活了过来。一切就好像是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了五分钟，而现在他的整个身体又开始温暖起来了。他的愤怒、恐惧和孤独感一扫而光。他感到自己像是洗了一个冷水澡，而现在准备好吃早餐和迎接新的一天了。

“谢谢你，阿波利盖特。”

“不客气。祝你好运，郝利斯！”

接着，思窦——郝利斯的一个好朋友的声音划破茫茫太空：“我落入了一个流星群里！”

“流星群？”

“是的。我想这是麦密顿流星群——每隔五年，它就越过火星向地球逼近。我正好处在它的中间。这些流星体五颜六色，奇形怪状，大小各异。真是美极了！”

沉寂。

“我要随它们而去了，”斯窦说道，“它们正带着我离去！”他大笑起来。

郝利斯睁着眼，没说一句话。经年累月，斯窦也将化作流星群里的一颗。那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再见，郝利斯，”斯窦说。他的声音现在已经非常模糊了：“再见。”

“祝你好运！”郝利斯的呼喊声横穿五万公里远的太空。

“不要这么浪漫了。”斯窦说着，消失了。

其他人现在也遥遥不可及了，他们的声音强度早已变弱。

郝利斯低头向下看。他正独自一人向地球返航。

“再见。”

“再见。”

“再见，郝利斯。”这是阿波利盖特。

大家纷纷告别。然后，宇宙就沉寂了。郝利斯孤伶伶地向下方坠去。

每个人都是形单影只。每个人的声音都死掉了。船长继续向地球的怀抱扑去；斯窦随着麦密顿流星群漫游太空；阿波利盖特飞向冥王星；斯蒂莫森，史密斯，特纳，安德伍，以及其他人……

郝利斯想着自己和自己虚度的一声。“明晚，”他想。“我就要抵达地球了。我会燃烧起来，然后我的灰烬会被风吹散到世界各地。我会变得有用的——因为每粒灰尘都是有用的，落到泥土里就可以孕育生命！”

他像一砣秤锤般快速下落，既不悲伤也不快乐，只是希望自己能在死之前做一件好事。

“当我触到地球大气层的时候，我将变成一颗流星，燃烧起来。会有什么人看见我吗？”

在乡村小道上，一个小男孩抬起头，大声叫道：

“快看，妈，快看啊！一颗流星！”

一颗燃烧着的银色流星，划过夜空。

“那会带来好运的，”妈妈说，“许个愿吧！”

2005年9月27日译完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本次系首发。

译者简介

白续辉，博士后，科幻爱好者。历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科幻协会会长、中山大学科幻协会（南校区）副会长及《世界科幻博览》杂志、《科幻世界》杂志、未来事务管理局等机构兼职翻译，科幻翻译代表作有《雾角》、《平等时代》、《零重力阴谋》、《超时空搜索》（《传奇之城博物馆》）等，奇幻翻译代表作有《魔鬼契约》等，曾获《中国翻译》“韩素音青年翻译奖”，现从事人工智能法律研究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