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发现的星落带信号位于学校东边的D3分区，复苏运动代号加拉塔。这里废弃了将近四十年。这次信号三天以前DCSE在那里的负责人发现的，他委托我们宇宙研团队实地前往调查，这就是我们今天的任务。”
不大的活动室里，樱纱站在一块白板前，白板上投影着校园的布局草图——包括了我认识和不认识的地区。在有关工作的问题上，樱纱的态度比平时要严肃一些。今天的樱纱梳了一个干练的发型，全身穿着白色的服装，就像平时一样一丝不苟。在我们的印象中，樱纱学姐永远是最优秀的那一个，无论是故障抢修还是逆向工程永远都是我们当中效率最高的，每次当梦泽实验失败的时候，也总是她默默善后，然后微笑地看着梦泽抢她的风头。为人善解人意，面对不同的人总能微笑着和他们相处，从来没有像澹台汐一样爱大惊小怪，或者像姚梦泽一样喜欢逞英雄。
这样的人，完美得简直不像人类。
“明白。”坐在角落的伊祁望喝了一口茶，继续编辑她的游戏文件。“加拉塔分区危险系数如何，需要热成像技术辅助吗？”
“危险等级为低。”樱纱调出了手腕上粒子网络里的资料，“推荐采用一到两队机械小队以防卫未知事件。”
“放心。”作为宇宙研观察员坐在中间的姒牧野说，“我们这回人多，应该不成问题。当然如果有需要，我会叫柳下翼派两队机械兵在外面等候。”
我微笑着点点头。姒牧野是溟州一带DCSE的主要（但并不是唯一的）负责人，能调动附近唯一的武力。在大失联以后，全名“紧急状态防御委员会”的DCSE宣告成立，以应对自然灾害和可能的未知威胁。这个组织的起源现在已经无法考证。有人认为他们的前身是紫微纪元存在的地球防卫军，但有关这方面的资料实在是乏善可陈，甚至连“DCSE”的缩写，也不符合人类标准语的任何一种拼写规则，事实上，这个组织的原名有可能是比紫微纪元更古老的一种语言。
目前DCSE的工作主要是处理周围的核泄漏事故，以及在短缺事件发生时负责援助受影响的地区，简单来说就是我们抢险组的武装加强版。对于溟州目前的情况，牧野比我了解得多。
“我想问一下。”我伸出手拿了放在桌子中间的点心，吃了一口，“加拉塔在废弃之前的用途是什么？这个分区存在危险性吗？”几个月以前我们宇宙研前往另一个星落带遭遇生化气体泄漏的事件，我现在还心有余悸。自那以后，除非目的地绝对安全，否则我不会和梦泽一起去冒这个险。
“这个分区在废弃之前是储存过去实验资料的地方，主要包括反物质反应堆和宇宙射线捕捉阵列之间连接的可行方案，以及墨丘利网络崩溃时将都市群和生产单元连接起来的几套应急措施。”梦泽说，“通俗来讲就是一个研究区域，和我们这里差不多，你大可以放心。事实上，加拉塔在一百年前，曾经归属于现在的学校。”
牧野在梦泽说完后点点头，对负责区域防卫的人而言，了解城市分区的历史也是职责的一部分。梦泽说完后没有喝茶，而是看着白板上画的草图。草图上红色和绿色的线相互交织着，梦泽一边看着它出神，一边喃喃自语些什么。
“牧野，现在我们进入加拉塔有几种方案？”梦泽在思考了一阵后向其他人问道。
尽管墨丘利在通勤上很方便，但它的服务范围仅限城市中激活的区域。在狄瓦斯中被标记为废弃和禁地的区域——也就是黄色和红色的区域——默认没有人类文明的痕迹，因此自然不在服务范围内。尽管这片被称为加拉塔的小型区域在过去与我们生活的片区是一体的，但距离狄瓦斯发出废弃指令至今已经过了至少几十年，即使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对算法自动控制的路线改变也很难说完全了解透彻。
“三种。”牧野说，“从旧校道进去是最快的方案，但是我们对那里的自动安保措施不熟悉，那里在废弃之前是二级保密基地，贸然进去有可能会触发机关。”
城市道路的通行和封闭同样由狄瓦斯系统控制。对标记为封闭的道路，系统会自动安排机械兵把守。
“在教学楼和居民区中间有一条小路，从那里通向加拉塔也是比较快的方案，但是那里照明系统年久失修，晚上过去可能会有危险。”
“当然，我们也可以不走寻常路，直接从屋顶空降。这样行动不会有任何危险，大量侦查机械会辅助我们的行动，但是出动一次侦查用的机械兵需要消耗一定的电力成本，这样的成本对现在的溟州来说可能是无法接受的。”
“那就按前两种方案来。”我拿起水壶，往杯子里面又倒了一整杯的热水。泡熟的茶梗随着热水的流入在杯子里沉浮。“望，樱纱，你们两个和我从校道进入，剩下的人和牧野一起走小路进去。”
“明白。”端木昭对这样的安排没有意见。
“为什么我不能和小望一队？”坐在伊祁望旁边的澹台汐显得很不高兴，生气地嘟起嘴来。”好想看见她因为怕黑，扑在我怀里向我撒娇的样子啊！”
“牧野是DCSE的成员，他和樱纱带着你们两个比较安全，一旦出现问题还有机械部队支援。而且，望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赞成。”伊祁望依旧盯着浮空屏幕。“当年在奥德赛星，我曾经用物质分解枪击杀了数十个泰坦战体，地球上的这种危险不值一提。”
我想她大概说的是游戏当中的事，这家伙总是分不清虚拟和现实。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先回去了，DCSE那边需要加固一下禁区的铁丝网。”牧野突然匆忙向众人道别，樱纱也跟着他一起出去。端木昭继续在角落里面作画，至于澹台汐那边……
“小望，虹色黄昏第七章的剧情通关了吗？”樱纱前脚刚走，这家伙后脚就把手搬到伊祁望肩上亲热起来。
“快了，你不要催，等我打完马上把号交给你。“伊祁望一边说，一边关掉编辑界面，打开游戏。”根据考据党的资料，奥德赛星的人类殖民地原型使用的机甲为了适应当地的高重力环境，以重金属锇作为原料，游戏里的模型明显不对。但是修改模型会造成这里的程序崩溃，所以我用开源软件又试了一下。”
“人类哪来的那么多殖民地啊？我们现在连地球都没出过。”
“大失联时代之前是有的，这是常识，建议你回去补一下。”
“好了。”澹台汐生气地摆摆手，“你再这样，我的同人漫画不借你了！”
伊祁望听到之后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嘴，但并没有说什么。
自从伊祁望发现澹台汐也是幽浮宅之后，她们两个的关系就一直很要好。姚梦泽虽然也玩游戏，但他在观测组里面的任务比较重，望一天和他见面的机会不是很多。再加上澹台汐和望一样都对复苏运动之后人类社会流行的星际题材漫画和小说比较感兴趣，没过几天她们就好上了。尽管澹台汐称呼她小望这点还是一直让她很不高兴。
当然，除了宇宙研的少数几个熟人以外，伊祁望对待外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对于除了游戏与漫画以外的活动，她总是用极其敷衍的几句话拒绝，除了虹色黄昏之类的宇宙文化作品，她似乎对别的东西很难提起兴趣——这一点倒是和不适应地球生活的外星人有几分相似。
傍晚的校园人去楼空，只有三两只鸟还在半空中飞行。我和姒牧野、伊祁望一行人走进了一片破旧的建筑群，等待太阳落下的最后一刻。电信号阻断装置遍布在整座加拉塔分区，因此我们只能让DCSE的机械兵在门禁的外围等候。
二级保密基地通常设置有门禁，只有在指定时间访问才可以使基地的门禁无效化。加拉塔的门禁无效化时间刚好在上半夜，这个开放时段和我们之前调查过的几个星落带相比要人性化许多。
“这片区域你熟悉吗？”我抬头环顾了一下周围的楼房。这里的建筑风格和方才没有太大区别，但论年龄明显老旧许多。居民楼的窗户积满厚重的灰尘，一楼的体育馆前是缺了一半的大门和散落一地的板材。
“不太熟悉。至少在五十年前这一片就废弃了，这应该是我出生以前的事。”牧野的眼神看向西边被火烧云染红的一片区域，那里在视觉上仿佛是校园的自然延伸。朱红色的教学楼，图书馆样式的高层建筑，不时出现的奇形怪状实验楼，一切与现今仍然开放的建成区域没有分别。所不同的，只有一个地方现在还有几个逗留的人在走廊上匆忙行走，另一个地方则空无一人，建筑内部因为缺乏维护，宛如尚待装修的毛坯房。在傍晚的风中，这片区域完全是一片死寂。
断断续续的铁丝网像楚河汉界，分割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但你能分明感觉到，那片给人死寂感觉的地方，和荒郊野岭一样的荒凉明显不同，在这些民用废墟当中，你仿佛能感知到，上一秒仍然有人在里面工作、生活。
“伊祁望，你怕黑吗？”面对寂静到有些诡异的校区，我能感觉到伊祁望不知何时贴在我身旁的身体，在春季的凉风中有些发抖。
“作为来自外层空间的宇宙居民，我根本没有必要害怕。”望的语调有些冷淡，看起来对我的问题十分不满意。
“但是你的身体可是不会骗人的哦。”我将望揣在风衣口袋中的一只手拿出来，在交换了彼此的体温之后，送到了她的身前。望顺势用另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大臂。这一次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的身体在黑暗中会颤抖得这么厉害。
“闭嘴！”望恼怒地给了我一耳光，虽然不是很重，但右脸还是有些生疼。“为了与地球上的受选者合作，这种挑战是必须的……星际会议的特使不害怕这种挑战！”
傍晚的溟州吹起了西北风，伊祁望逆着风，几乎要喊出来，“反物质射线的威力会战胜挡在面前的所有敌人！”
她一边说，一边掏出别在腰上的一把模型手枪，朝着面前的神秘区域做出了一个夸张的射击手势。
尽管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普遍不相信鬼神，但是面对未知，祖辈传下来的基因还是带给我们本能的恐惧。即使是以不要命著称的DCSE事故处理成员，在面对核泄漏现场做出挣扎姿势的干尸时，大腿仍然会不由自主的打哆嗦，更别提一个普通的女孩了。
风继续刮着，让夜晚有点凉的天气显得有几分倒春寒的气息。我顺势把伊祁望搂到我的怀里。怀中戴着猫耳兜帽的女孩的身体在颤抖，不知是由于恐惧，还是由于寒冷，抑或是两者都有。
“你这是……”伊祁望紧张地说。
“你外套的拉链开了。”我一边说一边帮她拉起衣服上的拉链。“溟州这个时候的人工气候比较反常，还是要注意点。”
在我们的前方是一片与现今的学校建筑风格类似的朱红色大楼，在傍晚黑暗的光线中只有些许黑魃魃的影子。我、樱纱和望三个人从正门进入，牧野朝侧面走去，寻找能迂回的小路，同时联系稍后来到的梦泽和汐。
太阳在西边的丘陵上落下，留下一串血红的影子。前方的建筑上灯光齐刷刷亮起，仿佛听到号令，整装待发的士兵。
“我们到了。”樱纱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景物之后说。
“检测到闯入信号，检测到闯入信号。我是守卫机器人9523，请出示你们的出入许可证，否则一律当做流民处理。”
“出入……许可证？樱纱，那是什么东西啊？”
“应该是特殊时期的一种特殊管理手段。大失联时代，由于自动生产工厂大面积毁坏，失去生活必需品来源，到学校避难的人有很多，那段时间的安保也有所加强。加拉塔的守卫系统应该跟那段时期有关。”
“知道了，但是我们现在要想办法应付这些铁疙瘩。”我前面的几个守卫机器人举起了麻醉枪，正朝我们走来。楼顶的探照灯照在我们身上，打得地面一片雪白。
“我手上有仿造的数字证件，让我试一试。”伊祁望伸出左手腕，在弹出的几个屏幕前面手忙脚乱地操作了一番。“输入完毕，开始处理。”
屏幕上亮蓝色的线条勾勒出一个芯片一样的轮廓。守卫机器人的眼睛放出红色的光束，对准上面的轮廓上下扫描。和类似原理的机器相比，这次扫描的时间相对比较长，差不多有十几秒这样。
“这个方法真的没问题吗？”
“也许只是老式的机器反应比较慢而已。”
“信号矩阵不匹配。”眼前的机器人显然对我们的蒙混过关并不买账，但更糟糕的事还在后面。“检测到闯入者，立刻开启激光射杀！”
我们的四周顿时出现无数条绿色的细小光柱，迅雷不及掩耳般向我们射过来。
“开启能量屏障！”我的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牧野他们从另一个方向赶了过来，同行的还有几个机械士兵。
时隐时现的银白色屏障吸收了激光的大部分能量，能打在我身上的只有不疼不痒的绿色光点——当然带着几分灼热的气息。
“人造物瘫痪处理！”机械士兵将枪口调换，对准建筑物的墙面，发出高频率的电磁波。正门的防御系统暂时安静了下来。
“看来我预判错了一步。”牧野显得有些后悔，“小路上没有任何机关和入口，但是正门的防御系统仍然在运作。”
“毕竟是少数利用真空零点能源运行的设备，能保持一百多年的运作也正常。”眼尖的伊祁望依靠守卫机器人倒地之前的动作判断出了维持这个分区运转的能源类型。
“牧野，梦泽他们呢？”我看到跟在牧野身后的只有澹台汐一个人。
“行动的人数太多有点风险，我让他们留在学校待命了。我们先上楼吧，瘫痪处理只能拖住它们一段时间。”牧野看了一下地图，带领大家向出现异常标记的25号楼前进。
“这里好黑，这个分区的人之前没有装灯什么的吗？”
“大概是年久失修吧。”
我们一行人走在废弃校区的教学楼走廊上。走廊上一片漆黑，过道没有灯，旁边的教室里也没有一丝能反射光线的物质，周围能提供光源的物体，只有走廊上悬挂的，写着大写“EXIT”字样的绿色安全出口告示牌，和遥远天空微弱的星光和月光，以及被校园的灯光染红的云。
“樱纱，从活动室带来的手电筒还能用么？”
“能用，但旧电池只够我们坚持四十五分钟。城市的电池供应严重短缺，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产品用来维护日常的电子设备了。”
“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在四十五分钟内找到地外文明造访的痕迹，否则我们就只能在这里过夜——这还是在我们先前预判对的情况下。”
尽管外界的光线很微弱，但我仍然能从牧野说这番话时的动作和语气推断出他眉头紧锁的样子。
“事已至此，只能赌一把了。我相信樱纱，希望你也能相信我们。”
三个手电筒齐刷刷地亮了起来，拿到手电筒的三人在附近的两层楼开始搜索可疑的蛛丝马迹。
手电筒的第一缕光线照到了一间教室的窗户门口。这是一间普通的教室，塑料制的课桌整整齐齐地摆在室内，供学生坐的椅子倒扣在桌子上面。透过手电筒微弱的光线，可以模糊地看到教学用的多功能白板。白板在光线照射下深浅不一，深色的地方似乎还有未干的墨迹。
“第一站，没有异常。”手电筒的光线摆到另外一处。
走廊上的房间和一般的校园类似，没有特别之处。教员的办公室摆着几株水生植物，还有堆积如山的纸质文件；体育室里的篮球和排球滚来滚去，不时还能见到放错位的乒乓球拍；美术室的窗台上放着一盘用了一半的调色盘，摸起来还带着颜料风干以后的手感。
“看起来就像这里前一秒还有人生活一样。”
“这不正是诡异的地方吗？”澹台汐突然起劲起来，“你想想，整整一个校区的人人间蒸发，生活过的痕迹还历历在目，这不正是恐怖故事和都市传说里面常有的情节吗？”
夜晚的学校吹起一阵晚风。澹台汐的话语让原本没有注意到这点的众人脊背发凉。当然，让人感到恐惧的从来不是廉价的恐怖小说或者街头巷尾的怪谈里出现的情节，而是某种超自然的，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自从大失联以后，这种恐惧就深埋在人类的心底。
“也许只是这个区域废弃的时候人们撤离得太快，没有来得及收拾东西吧。”我镇定自若道。但我的内心还是有些慌张。
“既然这样我们来玩试胆大会吧。”澹台汐试图用游戏来缓解尴尬，“大家每个人挑一个你们认为最恐怖的地方，谁被吓到了就算输。”
“我反对。”
“小望，难道你是真的会在这里被吓哭，然后扑到我怀里吗？”
戴着猫耳兜帽的女孩子默默拿起了手电筒。
“一号目标，生物实验室。嗯……实验室里除了一个骨头架子，好像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铁架子做成的窗框边，一具孤零零的骨架随风飘摇。
“伊祁望不会害怕的，小型中子打击，启动！”
女孩拿着的手电筒往前伸了一点点。
剩下几个手电筒的光也照了进去。与想象中的不同，实验室里面没有被泡在罐子里的器官或者活体解剖的标本，证明至少在这片区域，没有出现过大规模的公共卫生危机。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相关学科的进展至少停滞了上百年。
在探索完生物实验室以后，我们沿着走廊一路走去。在附近的几个房间探测完成之后，我们并没有发现异常的标志或者信号。樱纱决定放弃靠窗的一排房间，带我们到内部的过道。在我们穿越二楼走廊的时候，我用余光发现了一个角落正闪着蓝光，但我并没有在意。
“前面是……啊——”
伊祁望走近了过道拐角处一个结满蜘蛛网的地方。这里充斥着以前的人丢下的杂物和坏掉的公物。在转弯的时，望似乎踩到了一个瓶子状的东西。玻璃滚落台阶的清脆响声在几近绝对寂静的废弃区域里显得格外刺耳，突如其来的惊吓让她重心不稳，打了一个趔趄。
“小望，这回是你输了。”汐做出一个开枪的手势，表示小望已经被“淘汰”了。
“不可能！这是银河盗匪设下的陷阱，是他们为了引发外交事故制造的事件！”她一边说，一边扶着墙壁站起来。
前方有一张散发着朽木味道的桌子。借助手电筒微弱的光线可以看到上面散落着一些卡牌、骰子和跳棋，还有两个黑色的背包。用手摸了摸，里面似乎还装着一罐没开封的饮料。
“没什么好看的，快走吧。”牧野提醒我跟上大部队。我这才意识到其他人都走在了我的前面。
过道上被几张旧桌椅堵住的地方有一扇虚掩的门，门后面是一扇落地窗，可以看见教学楼的光亮。走在前面的牧野打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应该没东西的吧。”其他几个人也走了进去。
门后面的房间出乎意料的空旷。我们进入的地方是后门，前方的角落里摆放着一架钢琴，在我们的背后是几个白色的柜子。钢琴的前面没有摆放任何东西。门的对面是一排落地窗，窗户前安着一米四高的栏杆。窗外只有漆黑的群山，像海啸来临时的波浪般肆意起伏。
“小望，你相信星星能落在地上吗？”
“不相信。宇宙中的星星是一个个的太阳，太阳不可能落在地上。”
“不，你看。”
顺着澹台汐的指示，望的视角转换到了另一个方向。在无尽绵延的黑暗一角，教学楼的黄色灯光密集地簇拥在一起，火一样的燃烧在黑色的海上。在这火海之上点缀着些许白色的光点，这些光点在它黯淡的同类当中显得格外明亮。它们所在的地方正是我们的学校。我们所处的位置，离现在的教学楼有两三公里的距离，这种目力所及的极限距离，足以让人的眼睛在面对远处的事物时，蒙上一层幻想织成的曼妙轻纱。
伊祁望呆呆的看着眼前火一样的景色，仿佛忘却了时空，似乎这样的景色在她的生命中第一次出现。
樱纱和牧野两人在我的身后摸索。以常理来说，这种空旷的房间不会留下太多的线索，因此两人搜寻异常痕迹的动作也比平常稍快一些。
“樱纱，我们的手电筒还有多少电？”摸索了一会后，一个声音冒出来。
“大概百分之二十五。”
“老式的电池果然不行……看起来速度要加快了。”牧野一边说，一边摸索着方才进入的道路。
紧挨着后门的柜子随着他们的走动发出一阵阵的晃动声和金属碰撞声。一开始我听到这样的声音还有些心慌，但转念一想，没有任何人在跟踪我们，在走廊上甚至没发现摄像头的红光，于是又安心了下来。
我们依次走出了这件教室。但我前脚刚出门，后脚就听见了柜子倒下的声音。
“没事吧。”
“没事。后面柜子的脚好像有点坏了。”
“没有伤就好，我们走吧。”我用余光看见一个女孩伸手扶起另一个半跪在地上的女孩。
我们回到了放着杂物的走廊。因为我们刚才的到来，走廊的废弃桌椅变得东倒西歪。我们只能消耗珍贵的电量用于探路。
手电筒放出白色的光，但与来时相比显得黯淡许多。前面的景象只能用一片混乱来形容，即使勉强能找到路，也只能在三维的层面去寻找。
“你们帮我拿手电筒，我先爬上那边的椅子。”牧野一边说，一边抓住前面倒扣着的椅子上的椅子腿。
照着前方的白光越来越暗。一开始我能看见牧野穿的灰绿色衣服，再后来只能看到一个黑糊糊的影子。然后不知什么时候，灯灭了。
我的前方传来一阵桌椅倾倒的声音，还有人摔落的扑通声。
“该死，不早不晚，偏偏这时候没电。”牧野拍拍身子，从黑暗中拍了一下我的后背。
“现在我们应该想想怎么从这里出去，要不然我们就要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过夜。樱纱，你有什么办法吗？”
“这边的能量场信号和其他地方相比异常稳定，如果你们认为没有问题，我可以在这边启动一个墨丘利网络。但是楼下那些家伙肯定会注意到这里量子的异常涨落。”
“快开快开，不开难道我们要在这里过夜吗？”
“在天台上有一个监测系统的死角，我们可以在那里安全地联系梦泽他们。只要你们同意，我随时可以启动传送，但是我不保证在天台上就绝对安全。”
“先走吧，没有手电筒我们只能死在这里。”
天台的风肆意吹拂着我的面颊，似乎在嘲笑我们的莽撞。在东方，代表仲夏来临的夏季大三角出现在地平线。乳白色的银河在漆黑的山峦边缘露出身影，若隐若现，似一幅黯淡的抽象画。
“唉，忙活了半天结果还是一无所有。”姒牧野看着满天的星辰，抱着后脑勺，坐在地上懊恼道。西斜的天狼星，在寂静的南天闪着蓝白色的光，显得格外孤独和苍凉。
“能平安到这里就不错了，继续留在那里鬼知道会出什么意外。”我半躺下来，看着天空上幽蓝的亮星。没有异常物品，也没有发现神秘的信号，我们这次的行动，确实可以称得上一无所获。我们手电筒的电力已经耗尽了，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躺在这里，对着星空胡思乱想，就像我们的祖先一样。
半史前时代的人类，对地球和宇宙知之甚少，于是他们创立了宗教，或者叫神秘学，试图用脑海中超自然的存在填补对自然的知识空缺。在蒙昧中，他们创造了风神，雷神和水神，当然还有死神，他们将无法控制的自然事件，解释为神的审判，而这正是人类最初能够感受到的恐惧。
近一千年前，人类终结了蒙昧分裂的时代，我们的脚步踏上了太阳系的边疆，甚至太阳系以外的星球。虽然一些相信阴谋论的人否认人类过去所做过的一切，但是这些持怀疑论者无法解释一个被束缚在母星上的种族，如何拥有远超地球开采水平的能源储量和近乎神话般的自动生产技术。
“季连曦，你相信我的家乡在上面的星辰中吗？”在暮春还留存有些许苍凉的空气中，伊祁望向我发问。
面对这个女孩有些幼稚的问题，我显得有些哑然。她的脑海中，似乎对自己是外星人这件事异常的笃定。
“我可以说相信，但那又如何呢？人类也好，外星人也好，真的有人能改变一切吗？”面对空旷的环境，我的情绪有些低落，开始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
在星空下，我向女孩抛出这个问题，问伊祁望，同时也是在问我自己。自大失联以后，我们的社会就陷入了停滞。过去的航天发射场和粒子对撞机被大批废弃，对科学理论的研究在一次次的事故中成为了无尽的死循环，支持区域扫描和隐患排查的电力供应不断在打折扣，食品和日用品的供应警报隔三差五拉响，这就是我们如今的生活。
如今的人类，没有踏出地球一步的勇气，甚至连地球本身，也拿不出再征服的勇气，只能在计算机搭建的棺材里面，做苟延残喘的昨日种族，然后用电子做的笔划，在地球沧桑而充满皱纹的躯体上划出一个个禁区。
“一定有办法的。”在“改变一切”的字眼说出口后，望停顿了十几秒的时间。在停顿的瞬间，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忧伤神色。这股神色似傍晚的流星，很快从她脸上消失。“在航行日志里面，我听说了你们地球的情况，等我熟悉地球以后，我也许就能带你们找到走出困境的方法。”
“但愿如此吧。”我笑着说。在中天的位置是呈问号形的狮子座，我伸出手，试图抓住其中最亮的一颗星，但终究只是徒劳。这颗被称作轩辕十四的恒星，在半史前时代曾经是帝王的象征，如今帝王早已不再，只剩代表着已故之人的星辰。
“或许哪一天，我们能回到那个传说一样的时代。”
我提起别在自己腰上的水壶，拧开盖子，面对着无人的区域，在风中喝了一大口，就好像自己在喝一碗稀释过的烈酒。上弦月在西方的山上落下，夜空中的星显得越发清晰。
“那边的那颗星是？”女孩突然拉着我的袖子，指着天球东缘的一颗星问道。在远离溟州光污染的角落，夏季星空初升的恒星也显得格外明晰。
“那是天市右垣一，是武仙座当中最亮的恒星。”
“武仙是……”
“是我们地球神话里一个古老的英雄。在半史前时代的古希腊，他被称作赫拉克勒斯，在蒸汽和电力还没有遍布这片大地的远古日子里，他是吟游诗人口口相传的传奇人类。”
“他是地球的神明吗？”
“不是神明，是半神人。在传说中，他是宙斯和阿尔克墨涅的儿子，天生具有神力，在他成年之后，底比斯国王交给他十二项任务，包括制服海德拉，获得金苹果和击败哈迪斯。在完成十二项功绩以后，他离开了墨伽拉，最后迎娶卡吕冬的得伊阿涅拉为妻。”
“看起来像是一个圆满的故事呢，就像英雄时代的那些英雄一样。”望靠在我的臂弯，看着东方地平线上现出金橘色的银心。赫拉克勒斯似乎正站立在星河的另一端，以改造自然的大无畏气概书写在宇宙的十二功绩。
“如果故事在这里结束，那就是一个勇者在击败了恶龙以后，和公主生活在一起的中世纪故事。”我说道。身处黑暗时代的人，往往需要一个完满的故事，来填补内心的绝望，这也正是传说时代之后的神明形象往往完美无缺的理由。“在前往特拉基斯的途中，他的妻子被半人马涅索斯掠走，他用毒箭将半人马射死。涅索斯死前，劝得伊阿涅拉将他的毒血收集，以恢复丈夫的爱恋。在一次战争中，得伊阿涅拉害怕自己被遗弃，将染了毒血的衬衣交给丈夫，使他疼痛难忍。在赫拉克勒斯得知真相后，得伊阿涅拉羞愧自尽。在赫拉克勒斯死后，他成为了奥林匹斯的神，被宙斯升上天空。”
“得伊阿涅拉似乎并不信任她作为英雄的丈夫呢。”
“背叛与欺骗，是人类永远的不堪历史，或者说——人类的本性就是如此。”我说，“在半史前时代，比起大团圆的喜剧，悲剧往往具有更深刻的意义。”
“我明白。在我们的演化模型里面，这也是文明走向衰败的原因之一。”
在提及悲剧之后，我的言语戛然而止。我无法阻止自己看向与城市相对的另一头，看向隐藏在群峦之间的成片黑暗。那些黑暗的色块，是溟州城内已经成为禁区的生产和供应单元。
苍茫的夜色中是死一样的沉默。没有扫地机器人的嘶嘶声，也没有发电的风车转动时那沉闷的声音，有的只是遍布整个天空，宛如绝对黑体的黑色，和伴随着这种黑色的寂静。我的耳朵可以隐约听到自己的心跳，以及血液流动的声音。无尽的山岭和蛮荒恍若风暴中心宁静的海面，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丝光亮。只有蝉虫不停的聒噪声，才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仍然在运动。
也许这就是宇宙本来的样子。
“伊祁望，作为星际会议的一员，你相信人类可以回到属于他们的星辰吗？”不知在这样的寂静中过了多长的时间，我叹了一口气，对旁边的女孩说。
“在我来到地球的任务完成之后，一定可以的。”女孩的语气中跳跃着欢喜的调子，“不管是一千年，还是一万年，你们一定会回到属于自己的星辰。”
这番话语，我在小时候听过。在科普书上，或者其他的什么地方。
人类总是喜欢设想他们是最伟大，最独一无二的那一个，这样可以让他们弱小的躯体得到些许的满足。但在大自然面前，这种盲目的自信，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我宁愿相信，伊祁望的这番话，只是为了哄我开心。
“如果真的那样就好了。”我说，“真羡慕你们，仍然有触碰到星辰的一天。”我在内心中已经不知不觉地把这个奇怪的女孩当成了真的外星人，或许是我在欺骗自己，又或许是她在欺骗我和所有人。但是就算是骗局，能给予片刻的安慰也好。
“其实也没什么啦，太空里的日子很孤独，也很漫长，待久了以后还是会想念地面的生活。所以我时不时会来有生命的行星看看。也许在三个月，或者五个月以后，我就会离开这里，作为星际会议的特使，前往下一个星球。”伊祁望看着渺远的夜空，眼神有些苍凉，她对溟州而言，仿佛一个格格不入的过客。
“也许我不知道你的下一站在星河的哪个地方，但不管你在什么时候离开地球，在离开之前的日子里，我都会陪着你的。”我的心中生出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我上前两步，将女孩抱在怀中，久久不肯松手。在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孤单的灵魂。
“但是，我在地球上还有自己的任务。”女孩说，“在地球上，存在一个负责保存技术的团体，他们被称作‘盗火者’。我来到地球的目的就是找到他们。能够拯救整个世界的受选者，就在他们当中。”
“盗火者”这个名词，是漫画《降临日》当中的设定，描述的是一类在暗处保存技术，在危机中干涉文明进程的群体。当然，在现实中，这一类带有阴谋论意味的群体几乎不可能存在。
“没关系。不管是盗火者也好，还是其他能知道这个世界真相的人也好，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你去找。”面对眼前有些无助的望，我的内心当中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怜爱和保护欲。“关于这个世界，我同样有需要寻找的答案。如果能拯救世界的受选者不存在，就让我成为受选者。”
“谢……谢谢……”这个神秘的女孩第二次向我道谢。一轮满月不知何时伴着银河，从地平线上升起。望看向那一轮如她的名字一般，温柔而奇异的光。它是那样柔和，又那样顽强，四散的繁星环绕在它的周围，化作天空之上的尘与沙。恍惚间，她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
其他几个人在离我们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樱纱站在天台入口处的屋顶上调试自己能量耗损过大的粒子网络；牧野一只脚踏在栏杆上，悄悄观察着下面的动向。
我们身处的地方不算很大，目测只有三十厘米左右，是一个与天台的其他部分隔离的露台。没有灯，甚至连安全出口的标志也没有。我推测这是一个专门堆放杂物的地方。
偶然间，牧野用余光看见有一个影子站在天台的另一头。
“谁在那里！”牧野大喊道，但对面没有回应。
“谁在那里！”几秒以后牧野再一次高喊。对面晃了晃手电筒，但是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多的回应。牧野准备再一次呼喊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影子。
我们的露台和放着太阳能电池板的天台主要部分之间隔着一个约一米的空隙。尽管理论上可以跳过去，但在这个时候，没人愿意冒这个险。
正当我看着对面出神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一个东西拍了一下我的背部。
“季连曦，原来你们在这里呀。”
“姚梦泽，你怎么会在？”借助我背后手电筒反射电池板的余光，我发现了梦泽的存在。
“没事，我就知道你们这些遇到问题就跑到天台上的懦夫没有办法完成这项任务，所以我就过来了。”
“你疯了吗？”一直盯着栏杆外异样的牧野在听到身后冷不丁传来的一番话以后，上下打量了这个和我谈话的少年，顿时愤怒起来，“没有机械兵援助，没有携带任何侦察设备，就贸然进入废弃区域……这里不属于狄瓦斯管辖，没有人能帮得了你！”
“没事。”姚梦泽做出一副很轻松的表情，“我这不是还活着吗？再说了，你手下的兵我怎么可能叫得动啊。”
他一边说，一边从背着的手上拿出打开的手电筒。在手电筒的光下我可以清楚的看到牧野那张尴尬又无可奈何的脸。
众人趁着手电筒的光亮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鞋子，以防沾了什么脏东西上去。
“望，你的衣服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
“看起来黑黑的，应该是不小心掉下来的塑料碎片吧。”
听到谈话的伊祁望连忙转过头看向自己的脖子。借着手电筒的亮光，她看到了黑色的一小块东西。但黑色只是它在黯淡光线下所显示的形象。将光源凑近以后，可以看到这是一个深蓝色的，芯片样式的东西，在电筒的灯下显现出复杂的纹路。纹路是死的，没有任何生机。
接着，受到光刺激的芯片表面河一样流动起来。其上的纹路蜿蜒而有规律地流淌，反射着电筒光、月光，甚至星光。这股反射光的亮度呈几何级数增加，只消一刹那，人造光源就失去了它的存在意义。变幻的光源从代表死亡和冷却的暗红色，变成了亮眼的蓝白色。光线的像不断展开，呈现出超立方体的形状，我们眼前的景象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投影。
“伊祁望，你的粒子网络能工作吗？”看到眼前情景的樱纱很快明白这代表着什么。这种储存高能量的芯片，在宇宙文化研究中的术语叫作“女巫的卡片”，在狄瓦斯过去有关“精神偏离”的档案中，曾经多次在异常活动点（也就是我们口中的星落带）出现。它的出现通常意味着地外文明造访的高度可能性。
“可以。”
“马上展开对接！”
另一股奇异的光芒从戴着猫耳兜帽的女孩手腕间穿出，迅速与眼前的超立方体纠缠、融合。这一过程没有人们想象中的激烈，就像银河系与仙女系的碰撞那般，只是两种不同颜色的颜料混在一起，产生一种新的颜色的过程。
“对接成功，希望里面的能量波动能够得到压制。看起来这片紫微纪元的芯片就是DCSE这几天报告的异常信号源了。”
“挺好。”梦泽笑着说（更准确点说是皮笑肉不笑），“但是我上来不是为了看烟花的，我们还有更紧急的事情要面对。”
“什么？你说楼下的保卫系统要‘清除’我们？”
“是的。”姚梦泽正色道，“你们使用墨丘利的行为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擅自进入城邦经济计划处属于严重违规行为，在紫微纪元这关乎一座城数亿人口的生死存亡。”
在经过三楼大堂的时候，我看到过一个与梦泽的实验室里类似大型计算机阵列，在黑暗中闪着蓝色和紫色的光。如果那个错综复杂的东西确实是GAS之一，也就是狄瓦斯的分机，那么这个地方会成为存放加密实验资料和生产线对接技术的地区也就不难理解。想到这里，我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及时带上自己的手电筒。但是，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解决保卫系统对我们的追杀。
“保卫系统有多少火力？”
“一般的物质分解炮自然是有的，除此之外还有完备的中子灭杀系统和小型的仿‘上帝之杖’系统。总而言之，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把你们彻底消灭，你们手无寸铁，不是它们的对手。”
“它们还有多久过来？”
“二十五秒钟。”
“在围墙外待命的机械部队能抵挡保卫系统的进攻吗？”我焦急地问。
“如果只是抵挡物质分解炮的话可以，但要想抵挡中子灭杀的话很难，毕竟中子武器的唯一目标就是生物组织结构。”牧野摇摇头。“我现在立刻呼叫柳下翼，请求她解决加拉塔的问题，尽量不要造成太大危险。你们现在立刻启动所有能使用的粒子网络，我会利用楼顶的电磁场发生器创造出一个安全的传送环境。”
“明白。”伊祁望打开了悬浮在空中的几个窗口，将传输颜色调成暗红色。
其他人的粒子网络也相继打开。在处于废弃区的加拉塔，牧野对周围能量场的扰动使得墨丘利程序中的应急模式能短暂发挥作用。霎时间，暗红色的窗口在漆黑一片的校区中不断弹出，宛如平静的湖水上突然激起的千层波浪。
“它们来了。”牧野小声说着。这句话的声调很平静，就像机械式的语调——往往这种语调都宣告着死亡。
一束紫色激光从大门处打来，摧毁了我们面前的楼梯间，坚固的钢化材料在激光产生的高温面前只坚持了两到三秒就化为乌有。
这样的场景容不得我多看片刻。一阵有如老式电视机关机的声音传来之后，我只感觉剧烈的头痛，接着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像被绞刑架撕扯一般，传达给大脑一种奇异的难忍信号。这种信号不同于针扎的刺痛，也不同于被钝物敲击的剧痛。在一瞬间，主管常规痛感的神经仿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的撕扯。
紧急传送协议——这是大脑给我下的最后一道指令，也是我唯一能反应过来的事情。片刻之后，我的意识便在撕裂中消失，就像绷到极致后断裂的线绳。
接下来我看到了铁制的围栏，还有数排全副武装的机械部队。毫无疑问，我现在是在这个废弃的校区之外。我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和大腿，确定它们没有错位或者被替换。
“第二机械小队，准备对屋顶进行炮击。第三机械小队，移步建筑后门，攻击保卫系统的指挥中枢。动作迅速，务必在建筑物启动自毁程序之前瘫痪保卫系统！”
一个打扮干练的女子正站在我面前的空地上，手里拿着一件对讲机的东西，正对着机械小队发出语音指令。与这一指令同时发出的，还有不知从何处打来的中子喷射流，显然，它们定位到了我们的存在。
“定位到中子喷射流，迅速隐蔽！”
我的身体本能般地向右滚动了数个身位。我的重心还没稳定，一阵炮火齐鸣的轰隆声和电磁的嘶嘶声就在我的四周响起。我眼珠的余光瞟向了楼顶，随后迅速转弯，以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极快速度扫了一眼四周。
四个人都在，还好。
然后，我便听到了紧随着炮声的更大声响。顶楼被激活的主炮在爆炸中被摧毁。接着，火焰从底层燃起，不消几秒便吞噬了整个建筑内部，期间夹杂着几声电子元件爆炸的脆响。报废的经济计划处启动了针对入侵者的自毁程序。
我爬起来，看向从顶楼逃出的另外几个人。伊祁望仍然在昏迷状态；梦泽的小腿被激光灼伤，倒地不起，樱纱正在试图帮他包扎；澹台汐和我一样刚刚爬起，意识模糊，仿佛眼前的一切只是场梦。
“任务完成。”先前那位穿着墨绿色紧身衣的女子向颤抖着站起来的牧野做了一个报告的手势，然后带着自己的机械部队走了。
楼里的大火仍在燃烧。先前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的保卫机器人，在指挥中枢被破坏之后，突然双脚一软，倒在地上。我们路过的走廊和房间，也已经面目全非。
“你听说了吗？那伙外星人最近又对我们的城市发动了一次袭击。”
“听说了听说了，他们好像在我们学校周边的一个废弃区搞了一场爆炸，据说周围有几家的玻璃都被冲击波震碎了，现在看来几个月以前的那场停电只是他们给我们的一个警告而已。”
学校的走廊一如既往的嘈杂。我百无聊赖的走下楼，转一个弯，再走一个楼梯。中午快到了，我要到楼下的餐厅去点一份午饭。
我们所在的破解和抢险工作处在学校中间偏西的区域。教学楼的设计是三面包围的形态。在开口处是一条笔直的校道，旁边还有一条斜着的小道，整体的布局看起来就像一块四方的蛋糕被人斜着切了一刀。
小道的一侧有一排咖啡厅式的建筑，一共两层，靠道路的一面是一整块的落地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里面坐着的人不是很多，偶尔有几台机器在用餐的人中间穿梭。这里就是我们用餐的地方。
“点一碗炒饭，再要一杯酸梅汤。”我径直走进餐厅，对着中央的点餐程序说话。一旁的墙上，堆叠紧密的餐盘正在以极快的速度上升、下降、推出和缩回。我依照程序发给我的编码在一分钟后到相应的窗口端走了今天的午饭，然后爬上二楼。我向来不喜欢别人打扰。
我找到一个空座位，准备坐下用餐。在我拿起筷子的时候，突然发现端木遥坐在我的对面。
“啊，是季连曦啊，刚才没看到你，抱歉抱歉。”
“没事，慢吃。”我铺开座椅上的红色坐垫，坐稳下来。
一阵寒暄过后，端木遥很快开口。
“曦，你知道那件事了吗？现在学校里的人都在讨论前天附近一栋废弃大楼发生爆炸的事情。”坐在我对面的端木遥喝了一口饮料后说道。她的桌子上摆着一小块甜点，不知道是主食还是加餐。
“知道。我路过走廊的时候就听到有很多人在说这事是外星人干的。”我埋头吃了一口炒饭，对这种事情不太关心。
“是的，现在很多人认为这起事件和前几个月的那场停电有关，还说那件事……”
“所以呢？”我不耐烦的打断遥的讲话，我对这种没有根据的内容没什么耐心。
“他们说去年停电的时候，达莱卡人的先遣分队就在学校里面做了标记，这是一场警告，这次的爆炸就是他们的第二次袭击。达莱卡人想让人类向他们投降。”看到我的脸色突然变化，端木遥有些慌张，但还是坚持把话说了下来。
“一派胡言。”我尽量拉低了声音，随后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现在下这样的结论没有任何用处，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应急措施。”
“但是大家现在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曦。”端木遥的语调显得有些慌张，语速也有些加快，“别忘了，自从那次比提尼亚边缘发生核泄漏以来，我们的城市已经有整整三十年没有发生任何生产事故。而且在年度例行检修当中反馈的结果都表明学校附近的几个废弃区没有任何安全风险——”
“所以他们才把帽子扣到根本不存在的外星人头上吗？”我显然对这样的说法失去了耐心。
“溟州也有很多人不相信达莱卡人，但是这件事发生得实在有点蹊跷——”
“先吃饭吧。”我摆摆手，快速扒拉掉了自己桌面上的饭。今天我没什么胃口，只点了最普通的炒饭，但是现在，我连我桌面上的炒饭也品尝不出什么味道。是程序配方的原因还是我个人的原因，我不太清楚。
餐厅里面人来人往，不时有人在我旁边落座和离开。偶尔有人在我的附近提起“爆炸”、“奇怪”一类的词汇。我尝试闭合自己的听觉神经，不再理会这些人的谈话——不管他们聊的是什么。
“我先走了，下午需要带什么东西的话可以联系我。”我放下碗筷，同时放空自己的大脑。我遵循自己的习惯和面前的女生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起身离开。
“等一下。”遥拉住我，拿出一张硬币大小的卡，“帮我去那边的机子上再点一份草莓蛋糕，谢谢了。”
我接过卡片，沿着走廊边缘走去。餐厅的二层是中空的，栏杆下可以看到进进出出的就餐人群。楼层的四周摆了一些盆栽，在盆栽和西面楼梯之间有一个类似古代自动售货机一样的机器，所不同的是它后面连接着类似工厂流水线一样的传送带和分拣器，架子上的货物也是奶茶和甜品一类不宜长期保存的东西。
草莓蛋糕一份，我心想着，右手熟练地输入产品代号，但输入板上面的屏幕很快显示出缺货的红色标识。
看起来今天也没有货。
“就这样吧。”走过来的遥扫了一眼屏幕上的标识，笑着说，“我不介意的。”
我把手上的卡还给了她，心里仿佛放下了什么。接着我们走下楼梯，然后在一楼的大门处沿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今日快讯：校园的电力供应与上周相比下降了35.3%，但仍保持在供应充足范围内。多个反应堆运转正常。食品生产线由于老化暂时无法正常输送，预计全校局部区域会出现短缺问题……”
姚梦泽走上前一把关掉了溟州局域广播，然后踱步了几个来回，坐在活动室的沙发上，端详着热水壶里的一壶茶。一旁的伊祁望仍然猫在角落里，自顾自地翻阅最近更新的漫画。如果不是因为晚上熄灯，我们需要回到各自分配的公寓，她可以坐在活动室里一整天。
“我们前几天在加拉塔的事情在校园传开了，你知道吗？”
“知道，但是我想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的。下个月就是星落祭，估计再过几天学校里的人就开始准备活动了。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我们的食品短缺问题没有解决，食堂已经好几个月没上新菜品了。”
“我想也是。”我看着窗外。万里无云，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对了，那天在加拉塔获得的高能量体和地外文明有关系吗？”我问。
“没有关系，那是紫微纪元用另一种量子编译方法编译的存储单元，不是什么‘女巫的卡片’，只是这种编译方法现在比较少见。DCSE是真的少见多怪。不过起码这一次的发现能让DCSE在游商那边给我们足够的信用点，对下一次的工作来说还是值得的。”姚梦泽扶了扶自己的额头，坐在座位上打开了粒子网络。
“里面存储了什么内容吗？”
“没什么内容，只有计划处里几套城市遇到资源危机以后的应急措施。”
“我觉得还可以。”对这个歪打正着的结果我表示比较满意，“最近学校的售货机缺货比较厉害，如果这些措施能帮我们解决售货机里面没有草莓蛋糕一类的问题也好。”
“但是这些古董措施对我们来说根本没有用处。”
“是狄瓦斯系统的版本问题还是……”
“版本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狄瓦斯对重要资料的处理逻辑在不同版本上是互通的。问题是实验资料里面评估出的几套应急措施对我们来说根本不切实际。就目前来说，溟州能直接连接的生产单元只有旧卫星城的少数几个，而要恢复剩下的生产单元直连，我们需要将磁悬浮运输轨道铺设到相应的几个生产节点。但是我们现在的生产水平根本无法支持我们完成这一点……”
梦泽喝了一口茶，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而且几十年前的资料上面所记载的关键节点对现在的我们而言，大部分已经成了禁区或者废弃区，别说安排人手开展工程，恐怕连这些分区的具体情况，我们都一无所知。”
“所以？”
“事态的发展比你想象的严重，曦。”梦泽站起来，拿起一根塑料棍不住地敲打着白板，“今天是食品供应种类的减少，明天或许就是供水的短缺。在与外界缺乏联系的情况下，一座城市的崩溃过程是几何级数式的。”
“几何级数式的……吗？”我站起身，心想着。但是无论如何，我都难以相信溟州这样一座十万人口的定居点会一夜之间陷入自行崩溃的地步。虽然我在城市的局域广播中曾经听过一些卫星城遭到废弃和发生暴力事件的消息，但是，从绿色到红色的变化，在远离这个定居点的人看来，只是数据的改变。
只是数据而已。
“樱纱在吗？”活动室虚掩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一个扎着双马尾，穿着萝莉裙装的女孩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不在。”我随口回答了一句，“樱纱要去参加她们组里的辩论活动。人家很忙的，不像你，一天到晚游手好闲。”
“真的是。我现在来这不是告诉你们为了下个月的星落祭做准备吗？曦你也是，今天你们宇宙研这边也没有表示表示。”女孩甩了一下门，嘟起嘴，走到角落搂住了伊祁望。
“小望，作为地球上的风俗活动，你也一定很期待吧。”
“给我放手，要不然就代表星际法庭审判你有罪。”望挥挥手推开了汐的胳膊，然后重新打开漫画页面。
“我还有点事，先出去了。”梦泽抬起睫毛，看了看四周，打开了刚才被澹台汐关上的门，匆匆走了出去。不知道是因为不耐烦还是别的原因。
“樱纱不在的话你和她说一声，就说让我们这边准备好灯光装饰和飞行器模型，剩下的技术破解成果你和梦泽那边商量一下。希望今年我真的能到银河车站上吃糖果哦，祝星落祭愉快！”
汐一边说一边蹦跳着走出门外，开着门缝向我们做了一个道别的手势，然后就消失了。不知道这个人的心理年龄什么时候能和生理年龄相匹配。
整理完桌子上的资料后，我也从活动室走了出去，只剩伊祁望还在沙发上午睡。今天是晴天。鸟儿在地上捡拾着面包的碎屑，扫地机器人在附近的人造生态圈里穿梭，未来几天，还是这样的晴天。
今天的梦泽看起来和平时有些不同。在谈论有关星落带问题的时候，他没有像一个合格的宇宙研成员一样，对外星文化表现出应有的关注，反而对狄瓦斯系统的相关话题格外执着，仿佛这座城市明天就要毁灭在无人工厂的停摆，这点让我无法理解。
狄瓦斯系统崩溃的消息，这几年像麦子一样疯长。许多人都认为这一套几百年前的经济计划系统，已经没有办法对现在资源短缺的现实做出恰当的回应。这几个月来，自动售货机缺货的事情时有发生，但是仅仅依靠这些细枝末节来断定狄瓦斯无法面对当前的情况，无疑有些滑稽可笑。当然一个更现实的原因是，作为一个溟州人，狄瓦斯本身就是我们生活的背景和底色，我无法想象失去计算机计划之后的生活，正如同我下意识的认为梦泽的话是杞人忧天一样。
校道的宣传栏上贴着几份小报，上面用大字写着“外星人针对地球发动袭击？”和“达莱卡人卷土重来”的字样。这些廉价的文字，大部分是这几天新闻部的部员杜撰的消息。我看向周围，宣传栏附近依旧人来人往。临近初夏的时分，不宽的校道上挂起了彩灯，节日的氛围逐渐浓重了起来。
星落祭是我们这里的一个传统节庆。传说这个节日是为了纪念那些最后一批来到地球的外星移民而设立的，当时的人类还没有远离太空，当时的地球还和外界互通有无。溟州的老人们常说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夜空中充斥着空间站的彩光和飞船的探照白光，来往于各地的旅行家和商人络绎不绝，但事实上这个时代的人类没有一个人见过飞船的影子，所谓对紫微纪元盛景的介绍，只是充其量装装老资历，骗骗无知的年轻人而已。
不管怎样，这个所谓的祭典还是我们一年一度最值得庆祝的盛会，对于大部分的庸人来说也是一年当中少有的乐子。镇子里面最高的建筑和所有的教学楼会粉刷上代表星辰的深蓝颜色，然后在周围挂上白色的强光探照灯和彩色的装饰灯，到了太阳落下的时候，这些灯火就会一齐亮起。探照灯和所有的照明设施按照规定需要全部竖直朝上放置，面对天空，将黑夜映成白昼。等到象征星辰降临的八声鼓声响起，所有人就会走出房门，停止一切工作，彻夜狂欢，随意地去做任何自己喜欢的事。街道上流光溢彩，变幻的激光和烟火颜色让你眼花缭乱，摊贩的叫卖声和人们的嬉闹声不绝于耳。随着时刻逐渐逼近三更，安置在镇子周围的十五门礼炮就会统一鸣响，伴随着漫天飞舞的烟花，围绕镇子画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在早些年代，人们看见这样的情景便会停下脚步，面向南方肃立，挥动双臂，高呼每年都要喊过一遍的口号——
“沃克艾利安！”
这个口号，或者说祝福，其实是一句古语，大意就是欢迎外星同胞的降临。在遥远的太空时代，这句话曾是人们在旅途当中最常听到的问候语，几乎在远离地球的每个角落你都能听到它的存在，同时通常还会伴有亲切的握手和强有力的微笑，以彰显人类（主要是指地球人）老大的优势。只是时过境迁，当近千年以后的我们再一次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得到的却没有回应，只有空荡而冰冷的夜空。
“曦，你在这啊。”从宣传栏的另一侧走来一个人，正在向我招手。
“是宏啊。”我注视着眼前这个叫百里宏的少年。这是一张容易融入人海当中的脸庞，既没有帅气或凛然的印象，也没有夸张到可以一眼认出的特征，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在芸芸众生中随处可见。“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就是星落祭快开始了，今天下午我们准备讨论一下有关准备活动的事情，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你也可以过来交流交流。”
“我当然知道，澹台汐那边已经和我说过很多次了。”作为星落祭主持方的一员，澹台汐在这方面的消息要比我们灵通，令我意外的只是我们这边现在才有所表示。
“你们的讨论会有多少人？”
“目前不多，只有大概四五个人左右。最近溟州郊区的核泄漏事故很严重，不少人都申请去救援了。”
百里宏的说辞让我有点惭愧。作为一个抢险组的成员，针对这种事故的处理本来应该是我们的职责，但是我的专长在停电事故的处理方面，在这种地点和知识领域都完全陌生的事件上帮不了太大的忙。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溟州的生产分区和居住分区是分开的，即使这几年类似的事故越来越多，普通居民的安全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这样啊。”我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老式腕表。
“对了，今天的报纸你看了吗？”
“就是有关疑似外星人袭击的话题，今天我才从报纸上知道，据说加拉塔那边几栋老式的楼房都被炸了。”
“你从哪里听说这些事情是外星人干的？”
“不清楚。“宏摇摇头，“不过学校里面的人都那样说，最近的事情的确有些反常。”
“我对这样的事情不太了解，我们还是接着说有关星落祭的事情吧。”经历了中午和端木昭的对话以后，我开始用委婉的语句来回答有关这方面的话题，毕竟在这种问题上闹矛盾，也不是什么好事。“时间是下午三点吗？”我问。
“是的。”
“那边除了你还有谁？”
“夏浦、灵曜，还有宇文离也在。”
“宇文离……”我的嘴唇动了一下想要问出问题，但很快就收了回去。灵曜和夏浦对我来说是抢险系里的老面孔，只是宇文离这个外乡人的出现让我有些疑惑。但转念一想，离在溟州也是小有名气的作曲家，邀请他来参加有关溟州庆典的讨论，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没事，我现在方便，过一个小时以后我会去的。”
在简短的道别以后，我们背对背从宣传栏前面分开了。宏和其他几个人平常交流检修问题的地点离我们的活动室不远，在处理完最近一周的故障报告后再过去也绰绰有余。
狭小的房间里坐了四五个人，其中坐在我左手边的是灵曜和夏浦，两人和我一样都是抢险系的成员，在我右对面的是宇文离，他是活跃在溟州一带的曲师。这个房间是附近的电力检修组储存工具和资料的地方，和我们的活动室相比显得逼仄许多。
“今年的星落祭你们还准备举办飞行器展览吗？”对面的宇文离首先问了我们其他人一句，他的右手边放着一架小型的光波琴。
“那当然。”宏笑着说，“今年我们不但要制作飞行器模型，还要和火箭部的人联合，我们要制作一个能飞上平流层的飞行器。”宏眉飞色舞地叙述着自己的计划。对飞行器研究部来说，自人类告别太空以来，没有什么活动能像复原过去的飞船一样激起他们纯粹的兴奋。
“离你们呢，今年你们还要在伊特鲁里亚的广场上举办音乐会吗？”
“和你一样。”宇文离回敬了我们一个狡黠的眼神，“只要我们这边不出什么意外，一切都可以准备就绪。顺便说一句，我们乐队这周在方尖塔那边有一场音乐会。”
宇文离所说的方尖塔，指的是溟州过去的中央区。自大失联以来，供给中央区的资源无法支撑当地庞大的人口，于是很多人从那时开始疏散到学校和溟州其他一些还能居住的分区。留守在当地的居民也有，但大部分不成什么气候。
“左手边这个是？”
“是季连曦。”宏指着我说道，“我听他聊起过你们经常见面的。”
“抱歉。最近要处理的事情有点多，没怎么见面。”他笑了笑，然后看着我说，“季连曦你也来了啊，有点不好意思，刚才没有看见你。”
“没事。”我刚从实验楼处理了最近的故障报告以后过来，没有来得及坐下，于是顺手找了一个附近的位置坐了坐。“好像我刚才听到了有关音乐会的事情。”
“就是音乐会，我们乐队这周在方尖塔附近会有一场小型演出，你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过来捧场。”
“当然没问题。”对于宇文离的创作水平，我还是相信的。“听说你们最近准备的是地外文化风格的作品？”
“差不多吧。外星人题材的作品，我们这边一般这么称呼。不用太专业。”宇文离说完喝了一口随身自带的柠檬茶，这是他在陷入创作瓶颈时的一个习惯。“和达莱卡人有关，讲述的是地外文明和人类之间斗争的故事。几天以后我会给你带邀请函的。”
“《降临日》类型的作品吗？”我脑海中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那天澹台汐带给我们的那份漫画。“听说这种题材挺无聊的，没什么人气。”
“主要还是作者的处理问题吧，有关战争，还有冲突的其他部分。”离说道，“事实上，如果那些传说中的外星人要寻找到我们，并且向我们复仇，他们根本用不到战争的手段。盗窃能源、破坏飞船、切断城市联络，还有炸毁人类的生产指挥中心，不需要开战，人类就会自己崩溃。”
“听起来像大失联时代的内容。”宇文离的这番说法在我看起来像是一个黑色幽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的是前几天加拉塔的那场事故对吧。”
“看起来你也知道那件事，那么加拉塔是狄瓦斯北部主机节点的这件事你也应该知道。”
“当然知道。”我斩钉截铁地说。那天25号楼毁于火海，我们一行人差点被炸伤的场面我还历历在目。“所以你的意思是说这场事故也是外星人所为？”自我从那个鬼地方回来，我已经见到了三种版本的类似说法。
“这不是我的看法，这只是一种可能的解释。”宇文离补充道。
“我认为这个解释很有道理。”宏插了一句话，其他两人表示认同。“你们想，在那场被叫作大失联的灾难发生以前，我们人类的紫微纪元就持续了四百年。这四百年里人类的通讯和运输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重大的事故，甚至连区域性的事故都很少。在大失联之后，核泄漏、危化品泄漏，还有变电站爆炸，这些事故就一个接着一个。”
“所以宏你的意思是？”
“我认为这些事情绝不是偶然。”他说，“这些事故都带有明确的指向性，目标就是为我们的无人工厂提供能源的设施和储存原料的仓库。”
“你有没有考虑过这是狄瓦斯系统为了应对危机做出的调整呢？”
“不可能。对于狄瓦斯的运作规律我不太了解，但是作为一个运转了四百年的大型生产计划系统，我相信它不会执行对人类不利的语句。机器人不会伤害人类，这是自人工智能设计之初就遵循的一条基本规则，按照你的逻辑，难道人类难道比机器低贱吗？”
“人类比机器低贱”，这是大失联初期人类社会流传的一种观点。持有这种观点的人认为没有感情的机器能决定有感情的人类生死，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对紫微纪元以来计算机技术的发展也抱有一种怀疑的态度。当然这样的人，我们现在一般管他们叫作愤世嫉俗。
“这只是一种可能，不代表狄瓦斯一定会采取这种极端的手段。”对待生产计划系统，我并不像溟州的大多数人一样，将它视为全知全能的存在。三年前我所居住的社区曾经响起过一次废弃警报，虽然这次警报在之后被证明是虚假的，负责狄瓦斯系统的维护人员也及时调整了警报触发的机制，但家园一度被抛弃的恐惧，使我对狄瓦斯并不存在一种神明般的敬畏。
“如果你认为机器会杀死人类，那就坚持你的妄想。”百里宏针锋相对地反驳我。
“这个问题还是先放一放吧。”眼看宏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宇文离连忙上前调停。“对于这种都市传说我本身也不太相信，关于那段时间的历史，还是应该交给专业的人去研究。”他说完这番话以后转向我，接着说，“提到地外文明，我听说季连曦你最近好像是在做什么外星文化的研究是么？”
“那个叫宇宙研。”我说，“算不上什么外星文化研究的组织，就是梦泽那家伙的自娱自乐而已。”
“没事，挂名的也算嘛。你们宇宙研有没有兴趣参加今年的宇宙文化交流会呢？”
“我对这个不太感兴趣，我在宇宙研只是因为梦泽是我的朋友。话说今年的宇宙文化交流会是谁主办的？”
“澹台汐主办的，她前几天和我们乐队说过这件事。”
“果然是她。”我有些哑然，“先射箭再画靶，这挺像她能干出来的事情。”
“对了，听说你们宇宙研前几天去了学校的东南方向去找宇宙文明的痕迹，那里好像离爆炸的地方挺近的。”
“我们前几天确实有组织过这样的活动，不过去的应该是正东方向，在D4分区，你们应该是搞错了。”梦泽交代过我对这件事情要保密，在有关地外文明的资料得到证实之前不要公开宇宙研的动向。“那次行动说是要寻找地外文明造访的痕迹，但是那片地方探到一半手电筒就没电了，也算是以一种比较窝囊的方式结尾吧。”
“不过说到地外文明的话，曦你们抢险组里不是有一个吗。之前宏和我聊天的时候好像说上个月你们那就转过来了一个自称外星人的女孩。”一旁一直沉默的夏浦对我说。
“那个女孩我也有接触过，不过我觉得她应该和外星人没多大关系。”宏相比之前变得镇定了些，“至少她的行为举止和地球人类没什么区别。”
“说得也是。”我点点头。在伊祁望来到这座城市以后，和其他同学接触的日子也不多。除了每天例行的抢险演习活动以外，她更多的时间是在活动室玩游戏，宏他们不太了解也正常。“这个年代沉迷科幻的人很多，出现一两个这样的人也是正常的。”
“不过我们还是提防一下比较好，毕竟在传说里面这些外星人是为了复仇来的。”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讨论了刚才提到的飞行器制作，还有音乐会和宇宙文化交流的一些事情。有关飞行器展览的任务，我们宇宙研也承担了一些。一个月以后就是星落祭。几天以后我和梦泽会去城市一趟，那里的游商会和我们交换一些狄瓦斯系统暂时无法供应的货物。我也希望能利用宇宙研在那里找到一些有关狄瓦斯运行原理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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