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飞船向前行进,进入土星补给站,完成第四个任务。”
狭窄的活动室里,几个女孩正在玩纸牌游戏。她们利用牌面不同的大小来模拟空间站,维修船等太空时代的单位,夺取远征太阳系的最终胜利。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玩法,关于第一次大远征时代的亦真亦假的种种故事,也是文化创作的常见题材。毕竟,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种族曾经伟大过更激动人心。
“五点,触发事件宇宙射线波动,奥尔特云边疆区随机损失三艘飞船。”还没走到门口,我就听到了樱纱沉着的声音。
“啊——又让你赢了。”澹台汐失望地趴在桌子上,“下次应该让小望来当外星人,她绝对不会像你一样下狠手的!”
“你确定?”伊祁望狡黠地笑了一声,“你就不怕我起手无线电干扰吗?我可是本色出演,不炸掉你几艘补给船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嘿嘿,我相信小望,小望是好外星人,绝对不会像某些坏外星人一样搞破坏的!”澹台汐笑了一声,看向了桌子对面的樱纱。樱纱依旧面不改色,在她的脸上,我似乎读不出欢乐、悲伤或者惊讶。
在一片谈笑声中,我怀着紧张和焦躁的心情推开了活动室虚掩的门。樱纱仿佛知道了我的到来,将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季连曦,你终于来了——”
“樱纱,我现在没时间陪你们玩游戏,快告诉我现在城市的情况怎么样。”中心地带崩溃前那一刻人们的绝望我仍然历历在目。从三年前发生在我居住社区的一场误报事故开始,我就决心要搞清狄瓦斯的真相,这也是我加入宇宙研的唯一理由。狄瓦斯计划系统的本质,绝不仅仅是外表看起来的“绝对理性”那么简单。
“简单来说很糟。”她的眼帘低垂了几毫米,“梦泽已经通知我前往控制中心,如果你愿意了解具体的情况,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求之不得。”我说。从中心地带回来以后,我及时修复了自己粒子网络中的墨丘利模块。对于一个数十年没更新的系统,在经过状态正在调整的区域时报错是常见的事。“樱纱,请选择传送地点。”
“门外大厅,目标叙拉古区研究楼。”樱纱说完带着我走出了大门。叙拉古是溟州最接近边缘的一个分区,与学校相邻。严格意义上,在狄瓦斯的分类名录当中,叙拉古并不是学校下属的区划,但因为它担负的生产控制功能与学校职能的相关性,不少校园的社团和组织都在当地设有分支部门。
“这回我是外星人了哦,小望你可要小心点!”
“没事,我先手有两张星球防卫设施遗址,我可以反制你的攻击。”
“可恶,又要输给小望了吗?”
在我们身后,两个女孩正在继续她们的游戏,似乎对溟州面临的一切浑然不觉。不过这样也好,不要让更多人恐慌,才是我们现在应该做的。
我们快步走到了楼层中间的大厅。大厅是中空的,可以看到一楼出入口和各个走廊的情况。走廊上有不少搬运道具箱子和穿着旧探险者装扮的人,想必他们是在为两个星期以后的星落祭做准备。
我和樱纱站在楼层指示牌旁边,启动了墨丘利装置。这次的传送比较轻松。眼前的景象如同经过计算机图像处理的画面,在视野中迅速淡出,同时,另一个背景接踵而至,在不到一微秒的时间内填补了淡出画面留下的空位。
我们正站在西北校区的研究楼一层。我从来没到过这片地区。学校的不同分区之间跨度很大,一个普通的学校居民,除非需要参与火箭制造一类的大型项目,否则基本不会在各个校区之间穿梭。
这里的建筑风格和我经常工作的地方有很大不同,一层的光线很昏暗,仿佛这里的建筑建造在地穴里面一样。我们的前方有一张流线造型的桌子,应该是招待用的前台。桌子的两边是狭长而昏暗的走廊。
“你们来了。”梦泽从旁边幽蓝色的走廊里走出来,扫了一眼我们之后,打开了一层前台旁边的一个暗门。暗门里面是一间楼梯间,照明依旧是几乎让人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蓝灯光。这里的采光设施很节俭,好像要极力节省用电似的。
我们一路走下楼梯(或者也可以说是走上,暗门后的楼梯间用了视错觉的设计,让人分不清自己的方位),来到一间充斥着仪器和控制面板的大型房间面前。这里就是狄瓦斯在学校的分机。两人加快了脚步,走进房门,像是在有意躲着我。
梦泽走到一台计算机前,用熟练的手法操作系统。占据了房间上半部分的巨型屏幕上出现了溟州的地图,接着是地图上大大小小的红点、黄点和绿点。黄点的数量最多,在地图上宛如一片沙漠。
“这里是溟州目前的城市概况。”梦泽指着屏幕说,“黄色的是废弃区,曦你应该明白。”然后他再次调整了一下计算机,几个黄点和红点被高亮显示了出来。“这里是最近几个月溟州分区的废弃情况,42%的废弃事件发生在这个时间段内。然后这是C-01分区崩溃前后一个月的时间轴。”
屏幕上的图像跟随着梦泽的手势在移动。“自从C-01分区崩溃以后,在短短七天时间内,就有57个分区被废弃,其中大部分是生产单元。这个频率在过去从来没出现过。”
“姚梦泽同志,我需要提醒你一点,新废弃的分区里面有81%都和C-01在生产上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这样的现象属于生产系统中正常的故障捆绑。”
“樱纱同志,我清楚,但是你也应该明白C-01为什么要被系统判定为红区。”
“C-01是溟州整座城市的生产动脉,在新的运输系统完成接驳之前,我们都会尽力让这个分区维持运转。我知道你的计划,但是你愿意承担这个后果吗?”
“在C-01崩溃以后,我们的生产和运输在一段时间内一定会有损失。目前学校的食品和副食品的供应比上周减少了28%,服装供应减少了35%,日用品和数据产品下降最快,减少了53%,其他分区的情况可能更糟。未来一段时间还会有更多的生产单元废弃,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
“机器是合格的马基雅维利君主,而我们是它的佞臣。”樱纱说,“就这么做吧。”
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梦泽的话语几乎是一字一顿。他的神情现在很凝重,目前的情况,对他来说并不是十拿九稳。
“你欺骗了我,梦泽,你曾经亲口对我说过,狄瓦斯不会抛弃居住单元。”在他们停顿的间隙,我正色道,“现在C-01崩溃了,附近几个分区的物资供给也出现了问题,难道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是一场可以控制的意外。”梦泽说,“你是校园里目睹C-01崩溃的少数几个目击者,如果你希望这里的安全不会受到威胁,我希望你可以协助我们。”
“协助什么?”
“让这座城市恢复正常。你只需要了解情况,然后按照我们的指示行动。这是学校附近的生产布局地图,我希望你在星落祭期间,能从开放的交易通道里执行我们想要的指令。在此之后,我们会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
房间里的灯光全部熄灭,脚下的地面在轰鸣声中沉降。我明白这是送客的标志。在重工业一般的环境里,认识了六年的梦泽,在我面前第一次显得如此陌生。
我们站在透明的升降梯当中。在电梯外面是蛛网般密布的管道,从远方蜿蜒而来。这些管道由纳米机械构成,它们遵循无形的指令,在大地上聚集,散开,一条管道的传输任务完成之后,又衔接到新的管道上面。生活在居民区的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连片的工业设施。
升降梯在纳米管道上空十几米的位置停下,伸出一道楼梯,连接到一个浮空搭建的平台。西北校区的传送是单程票,只有临时搭建平台才能回去。梦泽指示我踏上平台,他和樱纱则走回了升降梯。巨大的工业集群,在午后的阳光中运转。
“你相信,溟州这座城市会走向毁灭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不敢给出肯定或否定的答案。
空旷的草地上,几个少年正在调整水火箭的模型。他们是以让人类重返昔日星辰为己任的理想主义者,一年一度的火箭大赛就是他们的舞台。
“三、二、一,准备,发射!”只听见一声哨响,流星一样的柱形筒状物便忽的窜到了空中,身后拖着长长的水雾。在其窜到半空的时候,我看清了它的影象——几个拼凑在一起的纸筒和铁片,再加上塑料板粘合而成的尾翼和玻璃发动机。这滑稽的物体在半空打了几个回旋舞,随后便如被一枪打死的鸟儿一般径直扎入地面。
“312米,新记录。”发射的众人里面冒出了一个少年的喊声,接着就是整齐划一的欢呼。“万岁!”他们这些半大的小伙举起双臂,为自己一小点微不足道的成就欢呼雀跃,仿佛他们的火箭再高一点,就可以像千年以前的先辈一样夺回自己的星辰。
“干得不错。”我走过去对着宏说,“今年超过去年的成绩一定没有问题。”
“过奖了。”宏挠挠头,“我们第一步的目标是将人类制造的飞行器送上平流层,就像过去的飞机一样。目前来看,现在这个目标还很遥远。”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人类需要的也许就是踏出那一小步的勇气。”
宏和我寒暄了一会后,就蹲下来修理在地面上的发射架,为下一次的发射做好准备。我走向草地旁的树丛,在仲夏的阳光下,树丛的叶隙投下点点的光斑。在上午的发射试验过后,火箭协会就需要为他们的作品进行第一次的展览。
“曦,火箭协会这次的表现怎么样?”在树阴下靠着树干喝着饮料的牧野对我问道。作为DCSE的一员,星落祭前后的时间是他们难得的休息时光。今天是周末,澹台汐特意准备了野餐,顺便和我们一起观看星落祭的准备活动。樱纱坐在她的身边,利用粒子网络处理着些什么东西。
“还行,和前几次相比,至少他们摸到了三百米的大关。作为单纯依靠反冲力推进的机械来说,这已经是极限了。”我坐下来吃了一口点心,“要想升上更高的高度,他们需要热推进器,但是你知道的,化学燃料早在一千年前就成为历史了。”
“按照宏的说法,他们利用以前实验室留下的资源制造了一个和化学推进器类似的推进器。这次的发射试验只是他们对推进器结构的测试。当然他们制作的飞行器效果和过去时代相比如何,就要看星落祭的表现了。”
乒乓球台大小的野餐毯子上放着几盒点心。澹台汐在做点心的时候显然有点做多了。“小望,吃吗?”我拿起一盒点心,递向灌木丛角落里正在玩游戏的女孩。
“不要,我早上吃饱了。”望的眼神仍然在紧紧盯着屏幕。屏幕上的情节是虹色黄昏第八幕的最终章,再往后的剧情,就是尚待开发的内容了。
“大家在为星落祭做准备活动呢,望你不打算参与一下吗?”
“不需要,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女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的问题心不在焉。
“比如说,作为外星人了解地球的文化什么的?”
“不需要。”女孩重复了一遍,这次的口气稍稍重了一些,“星际特使的行动分为现实世界和赛博世界,在现实世界的过度介入会导致我们在赛博世界的攻势受到影响。”
“你们不会真的要入侵地球吧?”我笑着戳了一下伊祁望的鼻子。
“闭嘴。”女孩用力打了一下我伸出的手,“这是文化交流,我们星际文明的使命是拯救土著文明,请停止你对外星特使的亵渎。”
我自知自讨没趣,便继续和牧野谈论和星落祭有关的更多细节,包括有关的艺术展览活动。作为DCSE的成员,牧野待在溟州居民区的日子很少,DCSE的成员更多时候是就近在任务点附近的废弃区当中休息。在发现我们没有注意到她之后,伊祁望偷偷伸出手拿起了我放在她脚边的点心。
“我回来了!”澹台汐手上提着两个复古风的红色编织篮子,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今天的她依旧和过去一样充满活力。
“别拿零食了吧,我们这边的点心已经吃不完了。”我抱怨道。
“才不是零食呢,这是星落祭专用的荧光棒,在外星召唤仪式的时候声援用的。”梳着双马尾的女孩一边说,一边从袋子里面拿出几根荧光棒放在草地上。
召唤外星人的仪式,是溟州从大失联初期就流传下来的节日习俗。在星落祭的午夜,整座城市会亮起梦一样的银色灯光,节日中相聚的人们,在零点钟声敲响的时候,会彼此手挽着手,围成一圈,将手中的荧光棒伸向天空,呼喊用古语写就的口号。
这个习俗的具体起源难以考证。最主流的说法是,过去的人认为,单纯依靠人类本身,难以发展出现今如同奇迹一般的科技,只有依靠地外文明的援助,才使得墨丘利和大探索一类的现象能够逻辑自洽。这套理论的合理性,就像数学所依赖的公理体系一样自然,但又易碎。即使在地外文明本身的存在已经成为阴险和诡秘象征的今天,这一习俗也从未中断。
“知道了。”我抓起两根金色的荧光棒,放在自己的面前。在我们的远处,巨大的风车仍然在缓慢的运转,就像我与宇文离相遇的那天一样,一切照旧。在和煦的阳光下,提着红色篮子的女孩在树荫下休憩。
“澹台汐,梦泽今天会来吗?我听季连曦说他这几天好像挺忙的样子。”牧野问道。
“也不是很忙,就是最近几天发生了几件大事......但是总体来说......”
“C-01区崩溃了。”我说。面对DCSE的成员,我没有必要拐弯抹角。“我想最近你也已经听说了这件事。”
“听说过。老实说,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樱纱喝了一口水,“这座昔日城市中心的GAS,早在大失联前后就经历了一次严重的故障,在大失联以后的数十年里,它实际上已经失去了作为市民服务中心和城市运输枢纽的职能。让我们惊讶的,不是这个分区的崩溃,而是它直到现在才崩溃。”
“在我看来,C-01作为溟州经济的主动脉,要想在完全接驳之前完全废弃,在做法上是困难的。就目前来说,这里的秩序没有出现混乱,对我们就是最好的结果。”
我看了一眼面前的草地,在水火箭试验场的旁边,就是连成一排的漫画签售点,三五成群的学生在队伍中嬉笑着,仿佛城市中心的一切对他们来说从未发生过。
“崩溃和废弃不同。‘崩溃’意味着狄瓦斯会全面停止当地的服务,甚至会阻止一切可能的支援进入当地。崩溃的分区没有燃料,没有水,也没有基本的医药,如果还有人生活在那里,你们就是在杀人。”
樱纱看了看我,没有反驳的意思。牧野伸出手拦住了我,示意我稍安勿躁,随后他上前两步,似乎想和樱纱理论些什么。
“那只是因为你们封锁了消息。”牧野一针见血地对樱纱说。对待梦泽一伙人在类似事情上的做派,牧野再熟悉不过。
“你说的没错。”樱纱说,“但那又如何呢?你知道这里的情况,牧野。自从加拉塔的大楼爆炸以来,这里食物和能源的短缺情况就要比过去更加严重,最近几周,我们学校的一些区域甚至出现了限制电力供应的现象。现在关于外星人袭击的荒唐说法就像杂草一样在这里传播。这样的恐慌,对我们来说是不可接受的。”
“你们隐瞒的,并不是子虚乌有的外星文明和袭击,你们隐瞒的,是自己的软弱。”
“你指的是......”
“全知全能的哲人王会屠戮自己的子民。”
牧野说完,沉默了一阵子。
对于牧野所说的“放弃”一词,我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但更具体的来说,是“不敢”理解其中的含义。在溟州人的集体记忆中,狄瓦斯是全知全能的哲人王,以无私和绝对理性的姿态,主导最基本的衣食住行。人工智能自发展之初,就严格遵守半史前时代一位姓名不详的作家所确立的原则,以人类整体的福祉为最高目标。一旦出现意外和冲突,算法会优先保障人类的安全,确保人类整体......整体——
“你的意思是我们人类比机器低贱吗?”
我的脊背冒出一丝冷汗,我没有深入去想这个问题。
“各位都在啊。”身穿白大褂的少年从远处走来,笑着对我们说,“附近广场上的星落祭展览活动就要开始了,听说这次展出的作品是最近几年最豪华的一次呢。”梦泽作出了一副轻松的神情,先前几天的焦虑,似乎从他的脸上烟消云散了。
“梦泽!”我质问眼前的少年,“收起你那幅满不在乎的样子。对于前几天的事件,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什么解释?”
“明知故问。”我开始怀疑眼前的少年正在故意闪烁其词。”C-01区的崩溃,还有人员和财产的损失情况,作为抢险组的成员,我需要这个资料。”
“溟州每一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区域废弃。在大失联以后,这种现象就是家常便饭。你说的这件事情,不重要吧。”
“请你注意你的言辞。C-01区是有居民居住的分区。”牧野严肃地说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情是‘次要事项’。”梦泽瞥了牧野一眼,眼神中带着轻蔑,“两天以后相关的资料就会上传,注意你的工作,季连曦。”
梦泽一语双关地提醒了我一句,然后便邀请众人一起去参加活动。在这个溟州一年一度的节庆面前,我也不想把气氛闹僵。
仲夏的校园里,樱花正在开放。从我们所在的西区草坪向东走约两百米,就是学校所在的分区伊特鲁里亚的中心广场。在漫天的花海下,少男少女们在结伴行走,沐浴在四野里平静的蓝天下。在文明衰退的地球,他们是人类最后的火种。
从铺满粉色花瓣的大理石台阶拾级而上就是椭圆形广场的边缘。标志校园几何中心的地标与通常的认知相比并不是很大,只有四个球场大小。四周稍显逼仄的布局常常使人想起教权时代简陋的石板教堂。幽浮宗教与对技术的崇拜,在大失联发生后的最初日子里在地球上犹如一股风暴,吸引着在大地上孤立无援,尘埃一般的追随者。在狄瓦斯停止运作的日子里,这些星辰的信徒们向地外超然存在表达崇敬的方式,就是在已经撤离为无人区的城市空地里,利用废弃建筑的材料搭建起木制或石制的简陋圣所。
在椭圆形广场的长轴尽头左对处,是一幢约有六层高,用方砖砌成的钟楼,这是学校最高的建筑,也是昔日的那场风暴在溟州这座城市的最后残留。在钟楼的右侧是一条横贯全校的东西向道路,这条道路的宽度占据了椭圆短轴的一半。沥青与照明设施是全新的,与西区老旧的建筑显得格格不入。
“季连曦,你们来了啊!”在我们踏上摩肩接踵的广场上的一刻,我就听到了端木遥在远处向我们打招呼的声音。
“通往半人马座的列车就要出发了,希望你们能成为这两重新运行列车的第一批乘客哦。”
“通往半人马的列车是......”
“是我和小遥他们一起合作的一个项目啦。”澹台汐在我身后探出了脑袋,骄傲的介绍着,“利用大规模的神经植入涂装和附近停用的教学大楼,我们可以在人类的城市当中一比一还原比邻星殖民地的生活实景。这可是我们筹备了两年的大型企划呢。”
“谢谢了。”我说,“我们还要去参观其他的展览,列车的发车仪式就先失陪了。”
“没事。现在距离列车的启动还有两个小时,我也很愿意和你们一起参观其他的活动。”
学校的大门前人声鼎沸,溟州的艺术家和工程师们都在这里试验他们最新的作品。古旧钟楼的表面上,被一群艺术家利用放射性成像技术刻下了“03”的字样,代表着星落祭距离现在还有三天。在钟楼和道路的两侧是并排排列的两行教学楼,如同一行行停靠在工厂车间,等待装卸货物的古董火车。正在使用的部分和废弃的部分交错混杂在其间。在星落祭的前夕,这些车厢的灯火正彻夜通明,就像他们千年之前,那些内心翻腾着苏生的使命感的同志。
衰落的城市里,洋溢着未来主义的气息,这是人类对自身所遭受共同命运的绝望反抗。
广场的四个角落安装着四个透明玻璃围栏的巨大电梯,在教学楼的楼顶往上还延伸了约有三分之二的高度。电梯顶部没有封顶,从楼顶往上的部分严重生锈,在顶端往下大约一米的位置还设计了小型飞船的接驳口,带有明显的烂尾工程痕迹。如果单论高度,这四座从教学楼的外墙上延伸出的电梯,比老旧的钟楼更有资格竞选全校最高点的桂冠。从外观上判断,这四座电梯明显是大失联之后的产物,用途是为重建时期的溟州接受来自其他城邦的援助,但很显然,当时的人类对灾难后经济恢复的估计过于乐观。如今的太空电梯,在先前的基础上加装了连通各个教学楼的横向运输通道,便利的运输设计也使得这里成为了学校的艺术集会中心。
在电梯繁忙的起降工作中,我看到了宏和他的火箭团队。他们正在将组建飞行器模型的塑料外壳和自制推进器运送到旧教学楼后的起降场。在星落祭零点发射的那一刻之前,飞行器将在这片区域供大家参观,同时让其他专业人士评估各部件的参数和性能。
“好久不见啊,或者说,一小时又三十六分不见了。”
听到招呼声后,一位壮实的青年回过头,将问候声原封不动的还给了梦泽。这位青年与我们同龄,外观上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只是略微黑壮一些,性格上则和梦泽一样热情。“好久不见啊,大魔导士,有没有兴趣一起来参加我们D班的布景?”大魔导士是宏遇到梦泽之后对他的称呼,为什么起这样一个称呼,我也不知道,但魔导士这个称号,倒是与他赌徒的性格挺搭的。
“乐意至极。”梦泽友好地拍了拍宏。我们跟着宏的脚步走上了电梯。
从紫微纪元遗留下来的楼房内部布局,相比如今要开放许多。楼房内部与外部的间隔,往往只有几根象征性的柱子和玻璃制成的折射镜。在过去“模糊内部与外部空间”的设计理念指导下,先进的反重力技术确保了楼房内部的人员安全,同时在相邻楼层或房间之间提供了便捷的来回通道。午后炙热的阳光从玻璃窗的上半部分透过,在棱镜间折射出十色的光晕,柔和的光晕轻抚着走廊两侧的竖琴和铃兰花,使得我们仿佛置身天国。
走廊与广场相对的另一侧是数个大小不等的临时展览室。光线在这里由明至暗过渡,构成的空间变得支离破碎,仿佛泰坦一族在地面上的投影。前卫的艺术家在其中展示有关宇宙和未来的意象,包括超新星,热寂和恒星死亡。
我们在人群当中穿梭。宏一边走,一边指向一间房间的内部(其实“房间”这个词我犹豫了很久才写下来,因为他们的布景几乎超越了建筑空间的范畴),里面摆满了白色的螺旋楼梯和奇形怪状的几何体,快要把整个空间塞得满满当当,但是从外面看去,里面的星河与舰船的装饰又仿佛一览无余。以这些星河的背景装饰为参考系,一度塞满空间的几何体不过是广阔空间中的点缀,它们多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状态,宛如宇宙中无处不在的暗物质;而以这些几何体为参考系,广阔的星河又霎时间变成了涂抹在它们当中的阴影,这些物体凭借错落有致的阴影和位置分布,在有限的空间内构成了多幅经典的视错觉图。
我在事后曾出于好奇走进里面,方才发现这些所谓的几何体其实是由三分的实物和七分的重叠虚景组成的,这些虚影不但会随着观看的角度而变化,而且还拥有真实的触感。这种投影的机制原理,与我们在次世界体验馆当中所体会到的影像有几分相似之处。
对比最近几周前来学校旅居的艺术团体,宏所在班级的表现无疑稍显稚嫩,尽管我们都惊异于他们教室当中的布景,不过出于时间的关系,梦泽还是代表我们婉言拒绝了他的要求。他也没有太在意这一点,继续和我们搭话。
“不管怎样,大家老朋友见面,多聊聊吧。你这回带了不少的人来呢,怕不是你这个魔导士的学徒。”在房间门口,宏和其他几个参与布景的同班同学正在看着我们的到来。狭小的展览层人声鼎沸,而这不过是几天后星落祭相同情况的预演。
“哪里哪里,只是普通的朋友罢了。”梦泽用手指向我,然后又依次指了其他的人。“这是端木遥,她是但丁学派那边的,还有端木遥旁边的那个是牧野。他们平时经常来我们宇宙研做客。”
“是宇宙研的魔导学徒啊。”宏右手边的同组同学笑着说,“端木遥我去年见过,那时候我去看过你们的画展。姒牧野应该是DCSE那边的成员吧,在我们最开始设计飞船的时候,我们有和你们组织的人见过面,那时候你们在城郊拍摄的照片为我们提供了不少灵感。”
牧野笑了笑。看样子他对这件事并不知情。
“另外,听说在去年处理全城停电的时候,你们的组织立了大功。”
“举手之劳罢了。”牧野平静道,“如果梦泽在我的位置上,我相信他也会那么做。”一旁的端木遥脸色有些羞红,看起来像是对过去的自己有些不自信。
“对了,这位戴着猫耳帽子的是......”
“是伊祁望啦。”我说,“今年春天来到这里的转校生,你们应该见过的。”望听到我们的对话后,便如惊蛰时节觅食的动物般的隐没在人群当中。
“抱歉有些没印象了。”那人挠了挠头,“是那个平时经常喜欢谈论地外文明和做出奇怪手势的女孩吗?老实说感觉挺奇怪的。”
“至少她称自己外星人是这点,的确有些奇怪。”
“外星人?”
“她自称自己是银河系当中星际会议的特使。”我在提到这点的时候不免有些尴尬,“说实在,这没什么重要。”
“最近听说有外星人潜入到了我们的城市,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或者说她就是其中的一员。”
“老实说,那和她没什么关系。比起相信没什么存在根据的外星人会渗透,我宁可相信明天陨石会撞到地球。这里新上来的布景有点多,我们帮你们处理一下吧,我相信伊祁望会过来帮忙的。”就像梦泽所说,这座城市现在正剑拔弩张,不打破现在的这份平静,哪怕仅仅是表象,对大家都是一个好的选择。
我回头看向身后,那个在公共场合总是躲在我身后的娇小女孩,此刻并没有出现在我的身边。周围的气氛仿佛蒙上了一层冷气,展览层里喧闹的声音,也仿佛被收进了冷冻室。
“抱歉,望应该不会走远的,那个……我马上去找她!”我面对这样的情况心里也有些慌乱,左顾右盼一阵子后便急忙去找寻望的踪迹。
要找到望并不难。她虽然讨厌人多的地方,但也不敢走得太远,以至于和我们分离,她如果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当中,和被丢到汪洋大海中去没有任何区别。因此我可以断定望就在走廊上的某个地方躲着。在绕过了几个小弯以后,我果不其然地在一根消防栓上发现了她瑟缩的影子。
“小望,该出来了。”
“拒绝回复。在与地球土著群体接触之前,星际特使需要对跨文明接触的风险进行系统性评估。”望看着我,将身上的黑色风衣披得更紧了些,宛如一只受惊的小猫。
“对土著文明的个体不辞而别,似乎不太好吧。”
“这是紧急任务,我们需要将人类文明的社会结构录入我们的资料库。”伊祁望面无表情地说着。在说出“录入”这个词的时候,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连忙打开了手上的粒子网络。
对于伊祁望这样的御宅来说,让她第一次接触星落祭潮水一般的人群,多少有点困难。从我们踏上椭圆形广场的那一刻开始,这个娇小的女孩就一直躲在我的身后。但在她空洞的眼神中,我发现了一种比单纯的害羞更为深刻的恐惧,那是一种猎物面对猎手时本能的逃避与丧失理性,一种天然的妄想症。
我希望我做了一个错误的推断。
“对土著星球的文明风俗进行考察,也是你们外交使节的任务吧。”
“闭嘴,吵死了!”伊祁望转过头,似乎在跟我赌气。
正当这时,我的耳边忽然传来了脚步的急促嗒嗒声。梦泽一行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当然还有望的面前。
“季连曦,季连曦你原来在这里啊,我还害怕我和你们宇宙研的成员刚认识一场就要不辞而别。对了,伊祁望她没事吧。”
“当然没事,我想她可能只是宅久了有些不适应......”
“才没有呢!作为外星特使,我们需要在和地球土著的接触过程当中更新接触报告和拯救方案的!”望涨红了脸,拼命想向众人解释些什么。但众人似乎并不在意。
“我们走吧。”宏与D班的其他人道别。“最后的收尾工作就有劳你们了,我们这边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他看了一眼浮空屏幕显示的信息后,转过来对我们说,“最后的部件应该快运到了,季连曦,姚梦泽,我希望你们能参观我们这一次的制作。我保证,这一次的方案一定会万无一失。”
“没问题。希望你们这次的试验,能成为地球上航天业的复苏。”梦泽对宏的话语表示肯定。我也随声附和了一句。我们朝着乳白色半透明通道的另一端走去。
被棱镜柱所分隔的窗外,夏日的樱花依然烂漫,粉色的花雨,正在集会的人群身前飘落。曾被古代人曾经称为反季节的现象,在我们这个时代显得稀松平常。紫微纪元前后的气候体系演化是一个复杂的课题,相关的研究往往需要用大部头的著作阐释。
简要来说,如今的地球,根本不存在真正的自然,曾经被称作“自然”的地方,现在是绵延的无人工厂和纳米管道。春夏秋冬,风霜雪雨,我们现在能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城邦气候控制系统的作用。
人类在被毁坏,被掩盖的过去之上,建立了一个用数据精妙控制的,美丽而易碎的乌托邦。
伊特鲁里亚的广场上人头攒动,欢呼声和庆典的电子音乐声在这里此起彼伏。我们越过展览层中央的楼梯间,沿着太空电梯的横向通道走向了学校的临时起降场。端木遥和澹台汐还有自己的工作,在通道出入口的位置就和我们分别了。
用宝蓝色外墙覆盖着的横向通道上来往着不少的人,大多搬着半人高的箱子或是摄影三脚架一类的器具。穿过正对楼梯间的横向通道,就是一片开阔的空地。这片空地坐落在广场的后方,面积约有正门广场的三倍大。临时起降场的设计参考了过去时代的机场,与我们在城市中心看到的相同设施类似。起降场上拥有完整的候机平台和跑道,只是停靠在其上的飞船寥寥无几。
宏带领我们绕过二层人流密集的一个区域,从横向通道的分支处走下教学楼。空地的一个角落停靠着几架飞碟形的运输工具,与我们在仿造科学杂志或科幻漫画上看到的别无二致。这样的设计,与人类过去对飞行器普遍的流线型设计截然不同。
“这就是你给我们介绍的飞行器吗?”我向宏问道。
“只是一个模型,用来放烟花用的。真正的小型飞船停在起降场的另一头。”宏指着空地远端的一个黑影说道,“靠近教学楼的几架飞行器是我们仿制外星杂志的作品,我们的目的是为了验证传说中的外星人是否存在。如果他们存在,这种外星文明所应用的设计就要远远比我们过去的老式飞船先进得多。”
“碟形的飞船么......挺像过去幽浮宗教的把戏的。”我笑着说。在大失联早期一些幽浮宗教残存的文献和漫画一类的宣传资料当中,外星文明所乘坐的飞船通常被描述为扁平的飞盘或椭圆盘形状。这种臆想没什么科学依据,只是认识浅薄的人类一厢情愿的认为外星文明的一切与人类相异,他们的认知也足以避免重蹈我们的覆辙。
这是一架制作拙劣的飞碟模型,斜45度角倒在操场上面。关于它的外形我实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里一位智者说过的?“除了徒有外壳以外什么都不剩下”一话倒是可以作为它最好的形容词。这种当代人仿制的所谓“飞碟”根本没有基本的科技常识而言,基本上就是搭个铁架,覆盖上外皮,再随便找几个老旧汽车上拆下来的发动机装上去就算完事,稍好一点的最多也就根据以前的图纸弄出个冷凝系统和控制台而已,大多数还只能看不能用。我顺手将倒塌的模型扶起来,按照同学的指示拿起螺丝刀拧紧了它的支架。接着我退后几步,从一个稍远点的地方观赏我们集体制造的“杰作”。
那艘被我们“修理”好的飞碟就呆呆的立在那里,仅仅是立在那里,没有一丝生气,表面经常被人揉捏的外皮变得皱巴巴的,看上去像一坨干瘪的充气城堡。
“恕我直言,这样的东西真的有什么观赏价值么?——我已经抛开它能不能飞这点来讨论了。”我对他说道,并格外加重了“观赏价值”这四个字。
“我们的制作是有一点简陋啦。”那位同学孩子似的挠挠头,“但是没关系,到了晚上,飞碟的表面就会亮起一圈的彩灯,和真正的飞碟区别不是很大。”
“但是它还是不能飞。”我不失时宜的挪谕。这挪谕更像是明知故问,主要是为了让望一类的新来者理解。
“为了纪念与太空有关的事物,我们每年都会仿制这样的飞碟。”同学点点头,并没有像某些人一样把这一事实当成令人羞愧的结果。他仰望在气候控制系统调控下,蓝得有些发黑的天空,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感慨:“尽管我们距离星辰还很遥远,但我们总有一天会回到那里的。”
望半信半疑,看了看他们留下的作品。但彼时我更感兴趣的是她不经意间露出的一丝轻蔑表情,似乎是对自己先前下意识逃避行为的嘲弄。有意思的是,这个表情持续了不到一秒,就转为无尽的失落。女孩继续跟在我们的身后,就像落日时分拖下的悠长影子。
临时起降场是一片椭圆形的场地,这片场地坐落在学校两个功能单元的交界处,除了西面的旧教学楼外,剩余三面缺少显眼的建筑,略显空旷和单调。我们就处于它的边缘,被一排松散的木架子所包围,更边上还停着几辆流动摊点的小车,上面除了铁架子以外没有摆任何东西。我注意到其中的几个架子上插了些类似木杆一样的东西,上面挂有灯笼彩旗一类的装饰和一些电线,几个同班同学一边踩着凳子将上面的电线拉长,一边忙着放置彩色的灯饰。
这是溟州人在这场一年一度的盛典之前紧锣密鼓的准备。在传说中外星人降临那天,也就是星落祭当天的日落前两个小时,这里所有的楼宇会统一挂起白色的探照灯和其他颜色的装饰灯,外墙也会被涂成一种类似星空般的范塔西蒂克式色彩。
“宏,能带我们参观你们真正的作品么,我不想看到这种小孩子的玩具。”梦泽显然对大楼后面这种装饰性的活动失去了耐心。
“最后的搭建工作比我预想中的要迟。”宏看了一眼浮空屏幕上的即时投影,“现在的太空电梯承担了太多本不属于它的职能,太多的人把这里当步行街,原本的货运功能已经基本被人忘记了。”
“如果过去连通各个城邦的墨丘利网络还存在,现在就不是这个情况。”梦泽若有所思地说。
“得了吧。”一旁的牧野用手肘撞了撞这名白大褂少年的腰,“停止你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你们宇宙研的人就像你一样,天马行空,没有做出过一点有用的事。”
“我要纠正一点,我不是宇宙研的初始成员,我是被梦泽拉进来的。”我小声提醒了牧野一句,但是这里没人在意我的话。
梦泽瞪圆了眼睛,似乎下一秒就要从嘴里吐出他能想到的所有污秽话语。但在沉默了一阵子后,少年的表情一反常态的缓和了下去,只剩眼神中还残留着些许不甘。
“时间会证明我们的所作所为。”梦泽冷冷地撂下一句话。牧野没有和他辩解,独自拿起一把麻醉枪,前往周围巡逻去了。在我们的右手边是一小块园林式的场地,夹在前门的广场和起降场空地之间。这片场地被称为中央公园。场地聚集了不少人,看起来像是先前楼层上展览会的延续。
“季连曦!”澹台汐兴奋地叫住我,“我们设计的列车就要启动了,快来快来!”
我看向绿地的方向,在四层高的树木和旧教学楼之间,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铁轨,仿佛通向星空的远处。在铁轨的四周,悬浮着星云和星系的投影,在半空中燃烧着白色的火焰。南风在黯淡背景色的天宇间吹拂,宛若宇宙中扑面而来的高速粒子流。
这样的景象,在昔日废墟中的次世界体验馆只是司空见惯,只不过这一次相似的艺术在一个更大的平台展现了。
“曦,这里有点冷。”伊祁望从背后抱紧了我。在劲风中,她的猫耳风衣裹得更紧了些。狄瓦斯指令下的气候控制系统在全局调控之外,还拥有调控一个指定区域的温度和天气的功能,这一点常常作为溟州艺术家们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只是气候控制系统的调节而已。”我对女孩说,“只要走出这片绿地,周围的温度就会恢复正常。”我一只脚跨过绿地,踏上与沥青路面的石质边缘。阳光在绿地的边缘上划出一道清晰的边界。我向边界外的一侧伸出手,夏日独有的刺眼阳光便照得我的手背一阵发辣。女孩照着我的动作试了试,冷热之间的温差使她很快将手缩了回去。
“看起来你们人类的艺术装置的确有点意思。”
我转过身,耳边传来一阵老式的机车声音,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我听到一声苍白的机械女声,那是早期人类惯用的人工智能声音。远处的月台亮着灯光,闪耀在暗蓝色的海洋当中,在迷雾之间,仿佛能看到欢送前往人类殖民地的旅客。我明白,这套艺术装置到了启动的时候。
“抱歉,宇宙研的其他成员好像有点事情,等他们过来以后再说吧。”我向澹台汐打了一个圆场。梦泽没有跟随我们的脚步。在与牧野发生不快之后,他就独自一人走到了公园边缘靠近发射场的另一侧,那里的人要比这里略微多些。
“你说的是姚梦泽么?”
“当然。”我的脸有些阴了下去,“恕我直言,他最近的表现有点奇怪。”
“知道了。”少女听见我的话语,只是平静地回答了一句,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我在与澹台汐简单道别后,便前往另一边场地上找寻梦泽,只留下伊祁望和她在一起。
“从地球开往比邻星系的C-01次列车就要启动了,从地球开往比邻星系的C-01次列车就要启动了。这是本次本星系群旅行的第一站,希望各位乘客旅途愉快。”熟悉的机械女声从天边响起,发出第一次的发车指令。令人费解的是,首发列车的车次采用了与溟州中心区一致的编号。与其说是一种巧合,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讽刺。
火车划过半空,发出蒸汽的轰鸣声。随后虚拟的月台在我的身后幻化成一座悬停在地球上空的巨型空间站,真正的太空电梯在空间站的下方不断起降。火车沿着陡峭的铁道爬上太空城,然后在太空城月台式的接驳处前迅速分解,成为数艘小型的客运飞船。在飞船的前方,比邻星系的太空城和地面城市已经若隐若现。但我现在并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关注这一切。
“大爆炸理论是半史前时代末期提出的一种假说。尽管没有直接的证据,但当时的学界普遍认为我们的宇宙起源于一个时空曲率无限大的奇点。在爆炸开始后的数十万分之一秒内,空间急剧膨胀,宇宙出现量子涨落。”
走出绿地之后,迎面袭来的热浪让我体表的温度一时陷入失衡。在适应了地球这个季节本该拥有的炎热后,我走向另一侧的场地。姚梦泽正站在场地的护栏外,他的前方是一片漆黑的椭球形空间。
“量子涨落与空间温度的冷却使得引力开始分离,随后是夸克和玻色子的形成。宇宙在过冷期以指数倍的形式膨胀,这段时期在半史前时代的科学文献中被称为暴胀。强力及电弱力在暴胀期及其之后的时期分离,基本粒子开始产生,这一假说正是英雄时代人类应用的大统一理论的雏形。”
梦泽站在水泥地上,对着眼前变幻的图景出神。护栏前的椭球形空间先是呈现出一片黑暗的死寂,随后便像突然迸发的花火般四散开来。随着膨胀的进行,星云和原初星系的图景在我们的眼前展开。
“梦泽,这是——”
“这是半史前时代人类对宇宙演化推断的早期模型。”梦泽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他的语速很快,仿佛在参加一场时间紧迫的任务。“在紫微纪元,理论学家对相关的模型进行完善后,对奇点的存在提出了质疑或者数种不同的修改方案,但基本肯定了膨胀的现实。人类深空探索开始之后,人们开始利用这一模型寻找外星生命可能的起源。”
“随着基本力的分化及基本天体的产生,紫微纪元科学家假想中的‘第一生命类型’开始以能量的形式在早期恒星周围发展,这一生命类型与人类先前接触的疑似外星生命有诸多相似之处。”解说词从半空中继续传来,但这次的声音是标准的人声合成音,与先前铁道上刻意仿造早期机械人声的声音截然不同。这一展览是樱纱与其他几个科技史爱好者的作品,旨在通过模型复原过去有关外星生命研究的细节。尽管其中夹杂的不少专业名词晦涩难懂,但作为纪念星际交流的星落祭其中一部分,这类展出在节庆期间还是很有市场。
“你在讨论的是有关都市传说当中外星人的起源吗?”
“是的。或者更严谨一些,不仅仅是外星人,也包括我们所有人,这是一个有关生命相互联系性的问题。人类过去的大探索,为的就是在宇宙中实地寻找到有关的蛛丝马迹。用专业术语来说,这叫第一推动,这是一切哲学问题的开端。”梦泽严肃地说,“半史前时代——包括现在的一切宗教和理论学说,都是以此为出发点。”
梦泽的话语使我不由得想起了巡天教。作为一个在大失联时代初期盛行一时,在当代社会留存了诸多信徒和习俗的团体,相关的资料却少得可怜。溟州的市中心存在残留的巡天教徒,他们以游商的身份存在,这一点是我亲眼所见,关于这一问题,梦泽隐瞒了我,并且类似的事情不止一次。
我甚至可以假定,中心地带的崩溃是一场蓄意谋杀。旧城区的繁华地带聚集了大量的巡天教徒,如果他们身上存在有关过去时代的秘密,那么对试图掩盖这一秘密的团体而言,物理抹杀他们就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如果这是一场谋杀,凶器只能是狄瓦斯,并且相关组织的存在不明,动机也不明,我只是以人类的本能做出一个恶意的揣测。
如果从阴谋论的角度看,我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阴谋论撰写者。但是对于目前的恐慌,我必须得到一个交代。
“梦泽,我需要有关C-01的伤亡资料。”我对少年再一次发问。
“你需要这份资料的用处是什么?”梦泽对我的突然提问感到有些惊讶,“我说过,C-01是次要事项,那里即使有居民,他们的居住记录也不在狄瓦斯的网络里。”
“C-01区有游商,还有定期举办的音乐会,那里是溟州过去的经济中心,绝不是你口中的次要事项。”
“那里不过是被路障和瓦砾阻挡的地方而已。”梦泽加重了语气,“对这个问题,你和牧野最好不要过问,我们需要保证学校的居民能活着,活着,这是我们最基本的目标。”
“我对你们的计划一无所知,我不了解你和樱纱对我们溟州人隐瞒了什么。如果这就是你们的计划,那里存在的居民就是你们口中值得付出的代价吗?
我的话语还没说完,便被一阵枪声打断。
“季连曦,不好了!中央公园靠近广场那边宣布戒严了!”
“这是什么情况?”我接住惊慌失措跑来的澹台汐,轻抚她的后背。在我们先前行走的道路上,枪声,电流声和防暴盾牌的碰撞声混杂在一起。
“小遥他们的会场被袭击了,现在现场很乱,DCSE那边正在尽力救出困在列车上的人员。”伊祁望说道。女孩在面对我的时候故作镇定,尽量不让自己的表情发生变化,但脸颊上的微微颤动还是出卖了她。
“带我去看看。”我吩咐伊祁望。其他几个人跟随者我的脚步走上前去。
“打倒机械奴役!反对外星文明的灭绝行动!”在种满玉兰花和榕树的小道上,十几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少年一边高喊着口号,一边持枪驱散周围的参观者。他们举起艺术展览使用的投影设施和道具,朝地上砸了个粉碎。负责周边守卫的DCSE成员荷枪实弹,竖起防护盾牌,在会场周围围成了一个大圈。先前的旅客四散奔逃,澹台汐等人的会场也沦为了和废弃市区别无二致的瓦砾。
“地球的土著们,你们被外星文明和他们的代理人欺骗了!停止参加有关宇宙文化的活动,停止宇宙文明的渗透!达莱卡人正在用你们对黄金时代的留恋控制你们,让你们继续依赖控制论体系,在地球上死去!”
在混乱中,我看到夏浦正站在这些冲击者的正中央。他的手上挥舞着红色的横幅,正高喊着煽动性的口号,指挥周围的人群冲击其他的展览会场。DCSE的成员正在用盾牌阻挡他们的行进。
“这是什么情况?”我向DCSE分队中领头的询问。她是柳下翼,是这一带城市安保的负责人。
“一群疯子。”柳下翼给了我一个斯巴达式的回答。“开火!”随着女子的一声怒喝,密集的火力开始朝着前方的人群扫射。手无寸铁的冲击者在重火力的覆盖下,顷刻间纷纷倒地。
“抬走!”柳下翼指挥一旁持枪的姒牧野等人,吩咐他们将被神经手枪麻痹的众人清理出会场。几个没有被麻醉弹彻底控制的冲击者挣扎着试图反抗,牧野在看到之后,迅速对着他们的头部来了几枪。经过几次反复冲突,银河列车所在的会场恢复了原本的秩序。
“这些人是附近的阴谋论分子。”柳下翼将手枪插在紧身制服的腰带处,对我说道“溟州地区最近流传一种说法,达莱卡文明将在近日与这里的某个组织串联发动对地球的攻击,证据就是发生在D3(加拉塔)分区和C-01两次的先遣突袭。”
“这种说法确有其事吗?和地外文明串联的组织是谁?”人类好奇的本能使我迫切要对这件事追根究底。
“普罗米修斯。”柳下翼的口中说出来一个我近乎陌生的名词,“又被称作盗火者。他们是活跃在多个人类城邦的一个科学自治团体。”
除了伊祁望偶尔蹦出的中二言论之外,我没有在任何地方听到过“盗火者”这个词语。
“和外星人勾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帮助地球文明走向‘开化’。利用他们手上掌握的科学知识,以地球土著的命运为代价,融入所谓的星际统治体系。”
“恕我直言,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组织,更没有听说过什么星际体系。”
“这个组织善于隐藏自己。如果你没有听说过普罗米修斯,那你一定听说过宇宙研。”
我仿佛被一阵强劲的电流贯穿了全身。
“宇宙研?”我说,“梦泽他们的团体,他们和外星人有什么关系吗?”
“要我说明真相吗?”
“请便。”
“宇宙研就是普罗米修斯在溟州市公开活动的代号。”
明天是星落之夕。
自从两天前我从前门会场回到本校区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和梦泽,还有宇宙研的人做过太多接触,除了伊祁望。在我们的活动室因为“特殊原因”关闭之后,她就一直在我们常去的餐厅附近的一片荒草地里等我,然后我们一起在校园里参观节日的布景,或是在废弃的天文台上,看着夕阳与星辰的消逝。
我无法忘记溟州这座城市的中心地带,在资源供给崩溃的那一刻,人们脸上的无助和绝望;我更无法忘记,宫商在得知自己的家园被算法抛弃,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来拯救以后,用明知不可能伤人的短刀抵着我的脖子,用死亡威胁我的那一刻。我无法确定,姚梦泽和他所属的那个神秘的“普罗米修斯”组织是否是这场事件的主谋,但从中央区归来之后的那场委托,仍然足以使我相信他和樱纱,与溟州今年发生的数场生产事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曾经身处的家园,在数字和电子元件搭建的世界里,宛如黑夜中的孤岛,没有任何的数据记录,甚至连自己的存在也被抹去,对于习惯了控制论下生活的人类来说,没有什么会比这更令人绝望。如果被狄瓦斯抛弃的是身处学校的我们,没有日用品,没有通信和网络,甚至没有食物和饮水,我们会如何对待?我想没有人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事实上,在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在灾难来临之前,都不会为自身的境遇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狄瓦斯稳定而准确的运行,对他们而言就像溟州澄澈的蓝天,或是蓝天下停靠在湖面上的白鸟一般司空见惯。在夏风吹过城市中生锈方尖塔的时候,他们也许会想起大失联之前的人类——在依靠太空技术和外星球廉价原料构建的社会里,他们夸耀空前的繁荣,正如古罗马的元老坐在奴隶砌成的宫殿里,夸耀帝国的永恒。
繁花飘散的天空上,划过一道椭圆形的弧线,这道弧线与小望平时常看的科幻杂志当中外星飞船的弧线有几分相似。中心地带崩溃后,有关达莱卡人所为的说法甚嚣尘上。在街头巷尾流传着一个说法,这些千年以前失败战争的复仇者,在漫长的时间里舔舐好伤口以后,决不允许一个独立的人类种族出现在他们面前,因此,他们利用数据,系统和算法,构建了一个诱杀人类的甜蜜陷阱。
但是,以未知的技术启迪蒙昧的种族,又能在必要的时刻亲手将它送上绝路,这不正是人类史前文化中所热衷的“神明”吗?
我一边想着,一边活动自己的身体,走向教学楼前的空地。今天要做的事情很多,这使我不得不收起自己的思绪。澹台汐正在布置自己的摊位,我需要前去帮她处理一些收藏用的古董漫画。
两天前,伊特鲁里亚。
伊特鲁里亚广场展览层的上方是一排挂着“阅览室”牌子的空房间,据说是以前废弃的资料库。平时这里用来当作杂物间或者临时的会议室,不过为了方便,学校的人一般用牌子上的称呼称它为阅览室。
在艺术展览开始之后,我就不时来这里帮助澹台汐的工作,当然偶尔也会浏览一些过去的资料。今天在帮助汐打包好节日的装饰之后,因为无事可做,我捡起封装在房间地上的几分纸质档案备份,浏览起有关星落祭活动举办的历史,然后就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
“季连曦,溟州的交易通道在今天开放了,外面有人邀请你参加这一次的物资交换活动。”在阅览室的门前,澹台汐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来,从门缝里探出脑袋。
“是谁邀请的?”我站起身。
“樱纱。”
“知道了。”我面无表情地回话,然后伸了一个懒腰,拉伸自己久坐不动的身体,起身打开阅览室的门。正午灼人的日光,从漫天的粉色花雨间洒下。
房门之外是纷飞的柳絮,如雪一样,洒落在单调的大地。樱纱就站在我的面前,她的身后跟着几个穿着统一制服的人员,看起来像是从事城市联络工作的人。
今天的樱纱穿着一身素色的连衣裙,与平时的她相比,多了几分少女的气息。但我并没有什么心思在意这一切。
“比提尼亚区,物质交换中心,是吧。”我用一种尽可能冷静的语调对她说话,以掩盖我内心的波澜,就像黄昏时分播报溟州一天内无聊事件的播音员。
“是的。”她用一种同样冷静的语调回复我,似乎读懂了我内心闪过的一丝意念。“你应该记得那天我们所交代的事。这一次的物资交换通道很不稳定,随时有可能关闭,希望你能抓住这次机会。”
樱纱说完后,吩咐身旁几个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带着一旁的几个纸箱子先行离去,然后自己转过身,对我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跟着她前往物质交换中心的所在地。
物质交换中心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陌生的场所,在去年的停电事故当中,我就负责过那一带的抢险工作。但对于这座建筑与其背后代表的经济活动,我仍然知之甚少。在紫微纪元,物质交换中心是与经济计划处并列的保密场所,只有持有专门证件的人才能进入,我当初在修复建筑外围供电系统的时候,没有受到保卫机器的攻击,现在想来已经是万幸。
我跟随着樱纱的脚步,离开了校园前门广场的建筑群。学校往西是溟州居住单元与生产单元的交界处。这一带没有任何能代表现代文明的混凝土架构,只有附近实时控制生产配额的人员在黄土地上搭建的临时板房。风从东北方向吹过,吹起道路两旁的柳絮,散落在空旷无人的道路上,宛如六月里不化的积雪。
一路上,我们彼此之间没有过多交谈,只有相互间对路线的反复确认。这样的氛围,也暗示着此刻城市当中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如果我没记错,你以前来过这里,是吗?”
“来过一次,是在去年停电抢修的时候。”我回答,“那时候城市里的气氛,就像现在一样恐慌。”
“你所说的恐慌,是单纯的生活受到了影响,还是指有人在这一带看到了外星人?”樱纱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风吹散的头发。
“就是单纯的恐慌。”我说,“如果那时候有人真的目击了外星人,我想某些疯子做事要比现在要快。你应该是想确认,我和去年的那场事故没有直接的关联吧。”说到“疯子”两个字的时候,我向樱纱使了一个眼色。樱纱似乎察觉到了我话语里的双关意味,神情显得有些局促。
“不不不,我只是单纯问问。”少女笑着说,“为了应对这种可能的紧急事件,紫微纪元的人类设置了不止一个物质交换中心。每年进行物质交换的地点都有可能更换,我只是确认这个地点是不是我们的目的地。”
“如果是为了这个目的,那你大可放心。”我打开粒子网络,调出姚梦泽提供的立体地图,上面清楚的标出了四个物质交换中心的地点,以及数条隐藏的路线。
我看向黄土地远方若隐若现的金属集群。这些金属集群因为距离的关系,海市蜃楼般的蒙上了一层白雾,从远处看去,有如铁铸的巨兽。我想起了那天短暂看到过的纳米运输线路。我意识到自己正处在文明的边缘。
“我想说”。我张开口,又或者我在说“我要说”。一阵劲风吹来,把我先前的话带走。我们继续保持先前的沉默,大约有三到五分钟。
“你刚才想说什么?”在接近物质交换中心的位置,樱纱突然回过神来。
“我要退出宇宙研。我没有为了你们而恢复城市的义务。”我回答道。
东风在我们的脚下吹拂。年久失修的道路上,黄色的尘土打着旋前进,似乎要昭告自己对这片土地的统治。樱纱听到我的话没有言语,我也没有言语。少女的脸上显示出嫣红的神色,但这份神色所对应的目光却在向着那利维坦一样的金属集群投射,我的话语并没有引起她神色分毫的变化。看得出来,我的反应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物质交换中心就要到了,你有交换者的工作密码吗?”
“没有。”我的回答很干脆。作为过去时代的重要经济活动场所,这座金属制作的利维坦显然不会欢迎外来人。
“系统会为你生成一个临时编号,你按照我们的指示做好应该做的事情就行。”樱纱拉着我的手,走进了交换中心的大门。她的行动很干脆。从此刻的少女身上,我看不到平日里善解人意的学姐影子,只看到一个与柳下翼一样,冷酷而决绝的战士。
我们走进了物质交换中心的内部。银白巨兽内部的第一站与我认知当中齿轮转动下的钢铁心脏与高炉间跳动的火花景象迥乎不同。这是一座乏味的大堂,看起来就像是学校里礼堂的放大版。偌大的空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只有四周墙上闪着数字的屏幕和屏幕前三两个穿着统一工作服的工作人员——他们镇静地排着队,遵守着文明社会的规则。屏幕下方摆放着若干个类似自动售货机的柜台,彼此之间隔得很开。供人歇息的地方虽然有,但不是很多,大厅的右前方角落有一排金属长椅,樱纱带着我到这排长椅前坐下。
“这就是物质交换中心?”我问道,“恕我直言,没有物质,只有数字。”在我说话的间隙,屏幕上的几个数字在红色和绿色间交替变动。
“看起来你对狄瓦斯的工作原理还不是很了解。”樱纱笑着说,“狄瓦斯是一个由计算机控制的计划系统,在制定城邦与城邦之间的物质交换的时候,首先要做的是编辑所要交换的物资信息,之后狄瓦斯会将输入的信息转化为虚拟的变量——就是你现在在屏幕上看到的这一串数字——计算。这是一个闭环的系统,很少有人能侵入其中篡改数据。”
“然后呢?这些数字有什么含义?”
“数字是狄瓦斯运作的基础,狄瓦斯会根据特定时段的输入数据,实时检查各个生产单元的物资供给,最小成本运送距离和故障情况,然后制定最优化的交换方案和运送路线。处理的时间依照具体的方案而定,一般来说,跨城邦的物质交换需要的算力和能量要比城邦本身调用所属生产单元的类似资源要多,因此各个运送地点开放交换的时段也不同。在大失联之前,我们有足够的算力进行跨城邦的即时运送,但是在大失联以后,每一个城邦的能源只能支持他们在一年之内完成一到三次的大规模运送。”
我不由得想起了星落祭,以及和星落祭有关的一切。也许星落祭这个节日的产生,就是为了迎合交换活动的需要。这种假设从我的脑海中一掠而过,很快就消失了。
我走近其中一个柜台,端详起其中的按键。操作平台(我的心中已经默认了这些机器就是控制狄瓦斯输入的装置)和中心地带的应急给水装置在布局上类似,都遵循极简主义的原则。灰白的面板上只有红蓝两个醒目的按键,除此之外就是右边一排较小的暗黄色按钮。我试图参考他人进行一个简单的交易操作,但即使是最近的邻近操作平台也在三米开外。
“这是你的任务。”樱纱递给我一张中间打点的纸条。“这是你需要执行的交易操作,按照具体步骤,在G-9分机执行3次交易,然后在H-4分机执行6次交易,最后回到中间的主机交易两次,间隔一次终止。”
“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我对眼前少女和梦泽一行人的颐指气使感到异常愤怒,但还是尽量克制住自己没有爆发。
“简短的解释,为了我们能活下去。”
我瞟了少女一眼,然后走向最近的交易柜台。我清楚自己正在做的事,我也清楚自己下一步应该要怎么做。
“这个系统不是闭环系统吗?”在走之前我顺便问了一句。
“有人在我们之前攻击了这里的狄瓦斯运行。”
“是谁?”
“伊祁望。”樱纱吐出三个字。
这是一个简短的回答,但足以在我的心里激起百倍于这一篇幅的波澜。几乎就在一刹那,我确信自己可以看到乌云一般的外星飞船,带着锡箔帽的人类面容使节,还有死一般的高能伽马射线束,它们正在攻击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这种场景仿佛但丁学会在校园广场上展出的体感艺术画作,但又带着似曾相识的感受,如同当代的人类站在复原的大型猫科动物面前,体味他们的祖先铭刻在基因里的恐惧那般。
“也许是最近和望看的漫画有点多吧。”我这样安慰自己,强迫自己忘掉这段不到120秒的片段。
我站在暗灰金属色的大厅深处。在我的前方是并排排列的柜台,与这幢建筑本身的风格一样,枯燥,而又充满后现代工业文明特有的冷峻气质。先前数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不知何时从这座金属制的棺材前退去,只剩计划系统的输入机在一片阴翳中闪着幽蓝色的光,宛若野地里执勤的哨兵。
按下第三个按钮三次,然后交替操作第一和第四个按钮,按下红键,撤销操作,与过去在这间大厅上输入的所有指令一样,没有任何区别。买入,卖出,以狄瓦斯维护人员的专业术语解释,这就是物质交换中心最基本的工序。
对于狄瓦斯来说,日常的算力足以支持它完成城邦内外部最基本的产品流通工作,人工的干预通常只有在少数非常时刻才被认为系“完全必要”,对相应交换通道的调整原则上由经过算法特别授权的计划处成员执行。当然,在紫微纪元,这一设置可以当作与乘法中的一相当的量被忽略——在祖辈一代之前,至少有整整数代人无法理解“危机”和“紧急状态”的概念。
“退四进一,炮击二,结束”,我在心中默念,同时注视着交易完毕的指示灯。这是有关物质交换系统的术语。大失联之后的狄瓦斯运行事实上由维护组维护,这是一个与但丁学会类似的自发技术组织,相关的术语用来便于理解过去人类的简单操作。从灰色到米黄色,之后更换下一台主机,整个过程和机械一样,完美,没有瑕疵。不会有人注意到操作顺序上的微小差别,对机器而言,这也无关紧要。
“操作完毕。”我向樱纱指示。
霎时间,巨大的屏幕上红绿相间的数据变成了一片刺目的惨绿色。我不清楚这种转变意味着什么。显示屏上的注释用逻辑语写成,即使对过去的溟州人,这也是一种晦涩的符号。
“很好。”樱纱笑着对我说,“你能毫不犹豫的执行交易指令,这已经出乎了我的意料,你毫无疑问是一个合格的宇宙研成员。”
“多谢夸奖,这件事以后,我不想再和你姚梦泽的宇宙研有任何瓜葛。”我拍拍落在自己身上的灰尘,“追寻外星文明痕迹的可笑活动,只是为了还梦泽的人情,做到这一步,我想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悉听尊便,对于你我没什么好隐瞒的。我相信你已经从牧野那里了解到溟州最近物资短缺的一些片段。”
“主要是能源和日用品的问题,我知道。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供应短缺。”
“还有恢复城市所必要的一些建筑材料和电子元件,这些资源都需要通过其他城邦进口。”樱纱补充了一句,“在形势进一步恶化之前,我们需要让这座城市自给自足,我想溟州的居民或多或少都同意这个观点。”
“为了溟州,还是为了伊特鲁里亚区?”我想,“恢复城市”的想法,除了在档案记录上,几乎没有人会这样想。
“某种意义上说,为了整个溟州。”樱纱从长椅上起身,“旧时代的系统难以攻入,为了利用它,我们需要利用这个时代的文化设施,包括传统的游戏和次世界技术。”
“你们利用了伊祁望参与了这项计划吗?”
“与其说是利用,不如说是一种不经意间的合作。她是这个时代的数据天才。”少女背对着我,在大厅的中心来回踱步。“这是我对你有关疑问的答复。如果没有其他疑问,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内容。”
“那么,告辞。”
大厅里异常寂静。我明白,她欺骗了我,我也欺骗了她。
走出物质交换中心正值中午时间。在附近岗哨的服务站吃罢午饭以后,我打算沿原路走回伊特鲁里亚。按照原定的路线走出没多久,我就发现前方的路段已经被机械兵把守的哨卡封锁。不用怀疑,这八成是DCSE某个成员的杰作。
在这段年久失修道路的拐角处,我看到了一个抱着画板的少女,正站在午后阳光照耀的野花田中央。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我上前走近了几步。
“季连曦。”少女突然叫住我。我向街角的野花田看去,看见了端木遥的面容。
“端木遥?你为什么在这里?”
“啊......”遥看到我的出现突然脸红,“最近星落祭要到了,我想到这附近寻找一下有关人类近当代传说的灵感。”
“这附近不是禁区吗?”
“算是废弃区吧。虽然这一带很早就停止了维护,但是也没有什么危险品,所以溟州人自由进出这一带应该是没问题的。”
“那附近的哨卡是......”
“前几天DCSE来了这里,他们说这一带出现了达莱卡星人出现的痕迹,所以暂时禁止一般的溟州人路过。”
“DCSE?是姒牧野或者柳下翼的人吗?”
“不是,是另外的几个机械兵指挥者。姒牧野负责的是东南方面。”
我清楚DCSE的组织架构,所以没有继续问下去。
“那就好......等等,你说这附近出现了达莱卡星人活动的痕迹吗?”
“按照负责人的说法是这样,不过具体的细节现在还没有人考证。”
“他们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伊特鲁里亚广场。从前几天的戒严开始就有人在议论这件事,他们说普罗米修斯正在计划废弃学校周围的几个居民点,同时封锁溟州西北角的所有撤离通道。一些维护组的成员已经在粒子网络上展示了最近几天学校发生的异常电力供给波动。”
我的眉头皱了一下。星落祭这一周发生的事件,看起来就像是去年大停电的预演,但比起资源短缺,更可怕的是人们无来由的恐慌。
“季连曦,你怎么了,看上去有些不开心。”
“没事,就是最近有点忙。澹台汐那家伙——你知道的。”我笑了一下,“我们聊点别的吧。除了这条通往学校的主路,这附近还有没有别的路?”
“这里年久失修,附近的地理位置我也不太懂。不过我知道野花田那边有一条路,之前我们但丁学会经常到那一代采风。至于能不能走出去,我也不太记得。”
“先带我过去吧。你们采风的地方至少会有些人烟,我可不想在这里饿死。”我的一只脚踏进了野花地。花田松软的土地让我的双脚有些不适应,与建成区经过人工处理的土壤不同,这里的土壤带着大自然未经雕琢的气息。
穿着格子连衣裙的女孩拉着我的手,走入雏菊和衰草的深处。在我们的身后是没有生气,一望无际的荒野。
“对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端木遥突然问我。
“履行宇宙研的职责,到这边捡垃圾而已。”我轻描淡写地回答。在溟州,以“追寻外星人痕迹”为名进行探险的组织有很多,我们只不过是其中普通的一员而已。
我们沿着草丛中一条被人踩出的小路向前走去。这条人工开辟的道路和物质交换中心一样有些年月,只有依靠随手捡来的树枝当作手杖,才能勉强在中间重新开出一条路。
衰草中踩出的道路在我们的面前虬曲盘旋,我分明能看到物质交换中心钢铁利维坦般的身躯重新在我的余光中出现。这条道路在大约两公里左右的地方延伸到了尽头。前方是一片巨大的露天工业废弃场,报废的纳米机器人残骸像无主的白色垃圾般随意丢弃在半人高的蒿草丛中。少女带着我走近一幢斑驳的两层平房,这幢楼房掩盖在众多钢铁骨架和废弃机械构成的工业废墟当中,宛如倒下巨人骨架中央的残破心脏。
“这里是哪里?从这里能回到伊特鲁里亚吗?”
“一个旧的礼拜堂。过去狄瓦斯系统稳定的时候,这里是比提尼亚的一部分,但丁学会研究英雄时代文化的师兄们经常从这里抄近道回去。”端木遥说,“不过这几年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这一带采风了。”她走上前,推开了尘封的大门。
“解放的时机将至。”
“人类将从蒙蔽自身的钢铁躯壳中释放,接受银河文明对觉知的提升。这一擢升取决于你们种族内心的能量。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的种族曾经与你们在地球上的先知者进行过多次的接触,以干预和遏制你们的原始种族中出现的偏离。在先知的时代结束之后,我们先后以球状闪电,太阳风干扰和电磁阻断等多种方式对你们科技文明发展中方向的偏离进行过多次警告,但你们种族彼时的统治者对我们的信号置若罔闻......如今旧文明巴比伦大城的污秽已经被摧毁,转变时机已到,达莱卡人的爱将与你们同在。”
“一个基本的事实是,你们的世界分为此方世界和彼方世界。此方世界是存在于世俗表层的世界,这一世界主导了你们种族过去的社会与政治运行;彼方世界存在于你们与星际能量的沟通当中,彼方世界主导了此方的运行,正如月的运行主导着你们行星的潮汐。来自星际文明的意志往往与土著种族的主观意志相反,因其对宇宙的觉知蕴含在文明整体的技术当中。”
“此方世界与彼方世界的相互斗争与转换,形成了你们文明在历史上的前进动力。在半史前时代,这种斗争表现为先知和堕落者之间的战争,以及奴隶主和反抗奴隶之间的战争。在通常情况下,彼方世界作为此方世界的反面存在,代表着在此方世界被唾弃的道德和价值。我们有意将文明的演化隐含在激烈对立的冲突当中,以促使土著文明沿着与我们精神交汇的灵智觉醒方向不断前进。每隔数千至数百年——取决于你们文明当前的演进程度,此方和彼方世界就会反转一次,当文明所处的此方世界形态处于腐朽的边缘,我们所主导的先知就会引导它走向自身的对立面。”
“毫无疑问,你们过去所处的紫微纪元濒临了腐朽的奇点。你们的僭越行为已经严重偏离了与宇宙能量相联结的行为,背离了最基本的轮回规律。昔日黎明带来的阴影已经浮现,人类所创造的机械无法保证人类的存亡,这一点在[数据删除]中已经得到了证明。”
“我们将引领你们通向正确的彼方。机械带来的暴政将在新的此方世界中被摧毁。旧的技术为人类带来了饥荒,死亡和混乱,这一切是人类中的堕落者对我们的启示加以滥用的结果。总体性的大崩溃将为你们的种族提供新的可能,包括种族间新的秩序,基于理性的技术发展,和对旧体系的清算。人类将从算法的管制中夺回自己的权利,星辰的先知将从已然崩坏的世界里宣称自身与生俱来的权利。”
“保持冷静,我们将在灾难中团结一致。”
“人类将在审判中胜利。”
“达莱卡人将与觉醒者同在。”
“这些话看起来像是某种宗教文献......”我喃喃道,“端木遥,这一带与过去的宗教活动存在什么联系吗?”
“我也不清楚。在新纪元的七世纪以前,这里的记载是模糊的。我们但丁学派下属的几个艺术团队曾经在门口考证过,这里遗留的光波琴一类礼拜乐器和一些原始形式的壁画在风格上比较接近大失联发生早期人类的幽浮崇拜风格。不过至于这个礼拜堂是附近废弃城池的组成部分还是一个孤立的据点,目前还不能确定......”
我走近这间被称呼为“礼拜堂”的狭小建筑深处。这座两层高的小楼无论是在外观上还是在内部布局上,与工业废墟当中一般的仓库没有任何区别。铁皮棚顶掩盖的内部空间沉闷而密不透风。二楼顶部的灰墙上凿开了几个采光口——左右三个,白色的日光从上方投入,在灰尘的散射下聚成数条狭小的柱形,照射在这座残破的黑牢上。
建筑的二楼带着些许的机油味,损坏的机床和工作台横七竖八的堆放在我的脚下,发出腐烂木材拖曳的咯啦响声。在一个光线的死角我发现了一本书。借着光线,可以看到这本书的封面在长期的化学作用下已经褪色。封面的图案显露出某种飞碟的轮廓,但在建筑阴暗潮湿的环境下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些灰度不等的色块。
“......过去的诸多证据已经证明,人类的控制论技术受到了外星文明的托付。所谓‘自力更生’的言论,本质上是人类种族的堕落者与‘普罗米修斯’合谋对真相的掩藏......”
与机床的残骸一同散落的还有一些有些年月的书。在发现第一本褪色的书以后,我陆续在附近发现了四到五本类似的书籍。这些书籍没有出版年月,内容逻辑混乱,唯一的共同点是都花费了偌大篇幅来强调星际文明对人类的所谓“救赎”。人类在紫微纪元中期就已经基本抛弃了纸质书籍的承载形式,看得出来他们用这种形式宣传教义是有意为之。
“普罗米修斯”——这个称呼再一次在我眼前出现,但这一次这个神秘的组织并不是作为外星人的同盟者,而是作为宇宙命定秩序的反抗者存在。
“季连曦!”端木遥在楼下呼叫我的名字。我的思绪从所谓“普罗米修斯”的命定传说中挣脱出来,快步走到生锈的铁栏杆前。
“找到出口了吗?”我用同样的音量喊叫。
“没有,但是我在一楼发现了几扇上锁的门。”
我顺着声音走下楼梯。锈蚀的楼梯在我的脚下吱呀作响。在少女指示的方向,我看到了几扇类似门的图像。上锁的门在昏暗的空间闪动着,如同银河在侧面的视角所展现的银色轮廓。
四周的空气陡然变冷,我能听到一种现实中从未听到的声音,如同黑洞吞噬物质时产生的低吟。接着是一阵喃喃的回声,在不可名状的低语当中,我能隐约看到昏暗背景里戴着银色锡箔头盔,身形通体银白的人群正在向我走来。
“艾塔克-艾沃德-努亚。”人群中的虚影掠过我的身躯,径直朝黑暗的深处走去。在银白色门框的另一侧,我看到成编队排列的星舰,还有停靠在轨道上空的空间站和星罗棋布的采矿站,与我之前在仿造的科学杂志当中看到的一模一样。这些人造的庞然大物,在近地轨道的视角上闪烁的灯火有如悬浮在近处的星辰,与远处真正的恒星难以分别。然后在顷刻间,灯火熄灭了,街市般热闹的星空,如同越过了午夜,只剩下一地的狼藉。
“季连曦。”遥拍了一下我的后背,使我从这荒谬的感官艺术中回过神来。我明白眼前没有什么星舰,也没有什么戴着锡箔帽子的外星人。事实上,这座礼拜堂的壁画制作十分粗糙和夸张,充斥着过亮的人造光度和大量针对外星文明的刻板印象,就像小孩子的科幻画。但对于一个从未和宇宙中其他种族接触过的文明而言,科学上的劣势恰恰成为了信仰上的优势。
“看起来这些壁画的主题是众星之门。”
“你说什么?”
“一种大失联初期的艺术形式。那时候的人们会虚构一个能连接地面和旧空间站的门,以祈求地外文明的拯救。这样的艺术我以前只在博物馆里看到过。”
“这附近的气味有点难闻。”注意力稍稍恢复过来的我立刻注意到了这里与外界截然不同的刺激性气味,就像腐烂的木头混杂着铁锈的味道。即使身处工业废墟当中,这样的环境与经过废墟改造的其他建筑相比也显得是有意为之。
“我明白,不如说,这正是吸引信徒的其中一个原因——我指的是全身心的依靠。”
除了这间仓库本身所散发的腐朽气息,这里的空气也浑浊异常。狭小的通风口使得大量的二氧化碳堆积其中。这间仓库在设计之初,从来就没想过让正常人在其中长时间停留。身处这样的环境,一个人很难保持精神的清醒。
“保持精神的狂乱......”我下意识地说出一段话,“这是你要表达的含义吗?”
“对现实的迷乱,代表着幽浮信徒对‘彼方世界’的向往。旧的工业废墟意味着死亡,而身处条件恶劣的工业废墟自然意味着新生。”端木遥说道。“——这是但丁学派的观点。”她补充了一句。
“你说你们曾经来这里采过风?”
“以前的师兄来过。当然,确切的说,不是采风,是拜谒。”
我自然更清楚后者形容这片荒废的土地更为准确。
“溟州的艺术家们尝试从一些旧信徒遗弃的场所里寻找大失联初期人类的文化和流行的思想,包括对控制论的反叛,对狄瓦斯的背弃,还有对我们长久以来坚持的进步价值的质疑。这些题材直到现在还在我们的艺术团体里流行。”端木遥接着说。
“对我们赖以生存的技术的反叛......这就是这些信徒最主要的诉求吗?”在二楼发现的褪色书籍中,我不难看到直接或隐晦地表达类似内容的观点。如果他们的诉求仅仅如此,这些人和半史前时代那些卢德分子也没有什么区别。
“大失联时期出现过的教团有很多,如果这些信徒仅仅满足于捣毁这里的机器,我想他们的影响力也不足以在这里留下遗址。”
“我也有这种感觉。按照入口的碑文来看,他们起码创造了一个简单的世界观。大失联是地外文明对人类的惩罚,对现状的改变是他们神圣的使命,他们把有可能取代我们现存的控制论体系的世界称呼为彼方世界。”
“也许这是一场失败的实验。”端木遥走过墙上众星之门的简陋壁画群,她的手抚摸过凹凸不平的墙壁。我注意到她的手掌抚摸过的地方有不规则的弹孔。
“有弹痕。”我小声道。
“不止有弹痕。”少女从地上弯腰捡起一片铁片,上面沾着斑驳的血迹。“这是过去的师兄在这里发现的。出于保护遗址的考虑,我们没有把它们送到博物馆。”
“看起来这里发生过一场枪战。”
“也许比枪战更糟。”她补充道。“在我们艺术团的前辈里面,曾经流传过这样一个传说。一百多年前溟州存在过一个崇拜星辰的创作团队,在四处瘫痪的城市里,他们向人们宣传人类在过去和外星人定下了契约,在人类遭遇危难的时候,地外文明会出手援助人类。在大失联爆发的那段无助日子里,他们用自己的创作鼓励了很多绝望和陷入饥饿的人们,帮助他们在成为孤岛的城市里生存下去。但是后来,这个艺术团队神秘的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有人说,他们死在了城市重建的事故里面;还有人说,他们希望在灾难之后的混乱里建立一个新的世界,但他们的尝试遭遇了惨重的失败。”
“太像了。”我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不经意间吐出三个字。
“你在说什么?”
“没事。我只是想起了梦泽曾经和我说过的巡天教”我说,“姚梦泽向我提到过一个叫作巡天教的宗教团体。这个团体的教义很荒谬,他们把溟州都市传说里面的达莱卡人视作人类的救世主,认为人类的技术是亵渎的,我们过度依赖计算机的计划,最后为自己的种族招来了灾难。”
“达莱卡人......是传说当中的外星种族吗?我记得小望好像自称她是外星人来着。”
“所以我才说这个传说很荒谬。”
“你觉得这间仓库是巡天教徒最后的礼拜堂吗?”
“不好说。不过从中心地带回来以后,我在樱纱她们的资料库里面找到过有关巡天教的记载。这是一个很小的教派,活动的范围只有溟州城邦的一部分。他们最近一次的活动时间在62年前,地图上没有给出精确位置,只是记载这些人曾经在溟州的西北角一带活动过。”
我们沿着这间仓库的墙壁边缘行走。寻找回程的路线在我们的脑海中不约而同的意外成为了次优先的事项。天黑的时间还早,对人类过往历史的强烈求知欲理所当然的压倒了其他的事项。
借着房顶透进来的光线,我在仓库的一楼同样发现了许多散乱的书籍和瓦砾。这里的书籍数量明显要比二楼的更多,更杂乱。看起来这间仓库不是被自然遗忘,而是因为某些事件使得留守在这里的人不得不仓皇逃离。
我们所在的位置光线比其他地方更昏暗,堆积在木制椅子和工作台上的灰尘大约有一个指甲盖高。显然在这些信徒撤离以后这间仓库的深处就再也没有人来过,即使是以艺术为名的考察团,出于安全考虑也只是在门口做一些表面功夫。
“季连曦,小心!”在临近一个光线死角的地方,端木遥提醒了我一声。前面的木桌子旁有一堆发霉的旧书堆,不过在我注意到它们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的左脚尖勾到了书本装订的硬质侧,下意识的打了一个趔趄。
“没事吧。”遥抓住我的一只手把我扶起来,避免我在暗处摔倒。与此同时绊倒我的书堆开始往光线一侧倾倒。其中最上面的一本似乎是某种文件合集,上面盖了一个特殊的徽记。
“没事。”我挣扎着站起来,走回最近的向光处,拿起那本盖着徽记的文件集。文件的纸张已经发皱,上面的字迹也难以辨认。
“......我们的计划失败了。达莱卡人并没有站在我们这边。我们犯下了严重的错误,我们祈求全能的觉知种族宽恕我们的错误......”
“......水源在枯竭,虔诚的信徒每天都在减少......这里没有食物,没有出去的路,我们与外界失去了联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背弃我们,我们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此方世界’是一个根本性的错误,我们始终相信这一点。让人类摆脱失败的控制论文明,需要更多的努力......作为先行者,在一定条件下的牺牲是必要的......”
在这缕光线的附近,我发现了一些简易的生活用品,包括脸盆,餐具和一些土制的打火石。在光线没有照射到的角落,这样的物件还有很多,不少带有拼接的痕迹和熟悉的血迹。
“季连曦,我发现这里钝器的数量也多得有些反常。”端木遥从暗影处走来。她的手上拿着一根一端染血的撬棍。顺着她走来的方向,我看到了很多长短不一的铁杆,棒球棍和高尔夫球棍,有一些有击打过的痕迹。先前那股腐烂的味道,也变得越来越浓。我上前几步,拿起一根撬棍翻动黑暗中散架的桌椅,不经意间挑起了几件破损的衣服。正在这时,我的脚尖突然碰到了某种柔软的东西,我感到心里一阵发毛,连忙退回了远处。
“难道是......集体自杀?”
“你说什么?”
“我在前面发现了一些破损的衣服,脚下还碰到了一些可疑的东西,感觉上像是人类的肢体。”
女孩深吸了一口气。
“季连曦,我们先回去吧。这里看起来不是一个可以久留的地方。”端木遥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紧张,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大门的方向移动了几步。
“同意。这里毕竟不是狄瓦斯的服务区,被困在工业废墟和被困在深山老林是没有区别的。”仓库里弥漫的血腥气息,与文件记录上一些支离破碎的文字所传达的暗示意外契合,使人感到不寒而栗。我无法断定,这些信徒的“殉道”,究竟是因为一场失败的实验,还是出于某种宗教绝望所激发的抵抗,他们是被遇害于此,还是进行了一场神圣的“献祭”仪式,但不管怎样,留在这里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端木遥拉着我的手,快步走出了这间生锈的仓库。室外的天空呈现出一片灰白色,黑色的沙粒在空中飞舞,看起来像是夜晚星空的负片。这是地球上生产单元的典型景象。
“这附近有出去的道路吗?”
“听但丁学派的师兄说,右手边有一条小路能回到伊特鲁里亚,不过我不确定这条道路上有没有机械兵把守。”
“先试试吧。”我走向右手边的铁丝网群。在生锈的铁丝网中间有一条土路,上面参差不齐的铺上了一些大理石,看起来像是被遗弃的一条民用通道。
我们沿着这条小道前进了一段距离。路边的景色依旧是满目的衰草,与之前没有什么分别。树木虽然有,但多数是枯萎和垂死的种类——在气候控制系统失效的地方,没有什么地球的原生生物能健康地活着,这些枯萎的树木密集种植在贫瘠的干燥土壤上,老去的枝条如骷髅的手臂在空中张牙舞爪,形成了一个视线上的天然屏障。
在转弯的角落,我注意到一丝不同于灰白色调的金属色泽。我试图接近这一色泽的主人,但这抹金属的颜色很快隐没在无尽的枯黄虬枝中。我的警觉性提高了几分。
“发现可疑目标,进行红外锁定。”一阵机械般丧失语调的话语从我的耳边传来,随后是几束微弱但能勉强看见的光源在上下浮动。我尝试着躲避这些光源,但枯黄的树枝所组成的八卦阵法严重限制了我的活动空间。我看到几个带着麻醉武器的机械兵正在包围我们。
“停火。”稍远一些的地方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这阵声音稍显稚嫩,却蕴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通知牧野,清场暂停。”
我绕过铁制的战争机器向前走去,看见一个穿着黑色猫耳风衣的娇小身影正躲在树丛里一块石头的身后。这个身影意识到了我们的到来,从石头背后慌忙走出。
“伊祁望,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吗?”女孩看到我们的出现一脸迷惑,但很快恢复了平时那副强装正经的样子。“这是我们星际会议的特别任务,目的是为了监视你们地球的纳米工厂生产,然后......然后......”
“然后你们的星舰会扫平地球,清除我们的文明。辛苦你了,不用再继续编下去了。”我笑着摸了摸女孩的头。
“烦死了。”望甩开我的手臂,“我们是来拯救你们的世界的!你再这样对星际的大使无礼,我们银河系会......会把你当做不受欢迎的人,不许你吃我们星球的棒棒糖!”
“小望,这些机器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要在这里清场?”先前一直沉默的端木遥对女孩发问道。
“牧野委托我到这里的,他说这一带有可能发生意外,DCSE人手不足,需要我到这里阻挡可能的袭击。”
“‘阻挡袭击’......这里也出现了外星人活动的痕迹了吗?”我的情绪有些焦急。这个女孩虽然有些中二,但她偶尔也会无意中说出几句认真的话。
“让我来和你解释吧。”樱纱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没有一丝征兆。“最近溟州的多个区域能源供应出现了反常,为了避免出现和去年一样的重大骚乱,人类史组方面已经授意DCSE无限期停用附近的几个生产单元。”
“停用?”
“换句话说,瘫痪。”
我的脑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兆。先前在物质交换中心的活动,也许是一个更大计划的一部分。如果我为了接受梦泽的委托,协助了他们毁坏城市的计划,那么我在事实上就成为了“普罗米修斯”团体的一份子。虽然这种假设荒谬而毫无根据,但它还是不可避免的在我的脑海中占有了一席之地。
“这是为了阻止什么?外星人吗?”我瞪了樱纱一眼,“事先说好,我不希望从你的嘴里听到这个词。”
“如果你想要正式的答复,就是这样。星落祭前后的暴乱事件开始变多,我们需要给其中的一部分人一个回应。”
“你相信达莱卡人会像都市传说里一样入侵地球吗?”
“不相信。但是我不会改变我的判断。前面有一条通道,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希望你们尽快离开这里。”
“这也是你们‘普罗米修斯’的计划吗?”我向樱纱大声质问,但没有得到回应。
眼前少女的身影开始在我的面前渐渐变得模糊,如同一个海市蜃楼般的虚像,然后逐渐解体,仿佛在我眼前的从来不是一个真实的人。面对眼前的情景,我感到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惊讶和沉默。
“我们走吧。”在沉默了有一阵子后,我对身后的两个女孩说。
“曦,樱纱刚才说有外星人要和地球敌对吗?”
“这是谣言,和你没有关系。”我下意识地回答。但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完全相信我所坚持的一切。
先前混乱的思绪在我的脑海中陡然清晰,明朗。这里是物质交换中心,是下达与其他城邦交换产品指令的场所,樱纱在和我的谈话里亲口承认,学校近段时间需要利用这一场所交换急缺的能源和日用品,无限期停用这片区域,意味着樱纱,或者说“普罗米修斯”的目的就是要断绝溟州剩余居民的后路。这是一个清楚无比的闭环逻辑,我没有任何的证据可以否定它。
大理石镶嵌的泥土道路上空吹着永不停歇的风,枯萎的树枝在风中碰撞,咯吱作响,如魔鬼的爪牙肆无忌惮的吞噬一切的生命。大地龟裂,露出可怖的沟壑。这里没有鸟儿,没有花草,即使是凌乱的衰草堆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也戛然而止。
这才是地球本来的样子。
端木遥对这样的景象不知所措,靠在我的身侧,把我的手臂挽得更紧了些。一旁的伊祁望神色却意外的淡定,仿佛她对这毫无生气的场景早已习以为常。
“在这样的环境里,你不会觉得害怕吗?”
“不会。在我的星球,我见过这样的景象。”女孩伸出手,抓住西斜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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