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落祭结束的大约两周。
我走出公寓，用手触碰落在栏杆上的冰晶，在手指与融化的冰水接触的一刹那，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强烈的冷气让我的手迅速缩了回去。阳台外是一片有如南极白夜的景色，绿树在寒冬中凋零，只剩下挂着枯瘦叶子的枝干。校园里来回穿梭的机器人不见了踪影，教学楼，图书馆，曾经张灯结彩的校道，都覆盖在一片白色的莽原之下。劲风从我的身侧呼啸而过，在空中围绕着楼宇打了几个旋之后，结实地打向旁边无人房间虚掩的窗户，发出刺耳的噼啪声。更远方是铺天盖地的沙尘，从郊外的生产单元席卷而来，如泛滥的蝗灾一般吞噬着这片了无生气的大地。
我穿上大衣，快步走下楼梯，撑开自己的雨伞。随风而来的雪花如粉，如沙，肆意打在我的脸上。齐小腿深的积雪让我一时迈不开脚步，动弹不得，只能依靠自己压箱底的雨靴艰难跋涉。溟州的这场暴雪断续下了三天，今天早晨雪势稍微停歇一些，我们才得以出门。
在星落祭的飞船事故之后，管理溟州的狄瓦斯系统就陷入了彻底的失控。起初是环境维护机器人的停摆，然后是比提尼亚物质交换中心的爆炸，接着，气候开始紊乱。在历法中被注明是八月的日子里，寒潮开始笼罩溟州，夹杂着强烈的风暴，闪电与生产单元飘来的灰霾。伊祁望在事故之后就失去了联系，无论是用粒子网络还是墨丘利系统，都定位不到她的位置。
正在此时，我手腕上的粒子网络亮起了一阵黄色偏红的闪光。这是紧急墨丘利网络的提示。大雪后的溟州，粒子网络的运行状况极其不稳定。我停下脚步，按下了声音交流的按键。
“季连曦，你现在在学校吗？听到请回答。”
“能听到。这里一切良好，没有异常现象。伊特鲁里亚的情况如何？”
“我和宇文离正在追踪‘普罗米修斯’留下的证据和活动痕迹。目前人类史组在这里的分部已经被我们封锁。针对这里的可疑人员，我们会和学校的居民一起逐一审问。”
“民众的情况呢？那里有没有出现暴力事件？”
“小规模的打砸是有的，但是目前暂时还没有出现影响调查的事件。”
“还有吗？”
“在气候控制系统紊乱以后，许多受到影响的居民转移到了旧教学楼地下的避难所。那里是我们火箭协会和布鲁诺群岛的基地。在转移之后，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摩擦，但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受到影响”
“我指的是暴力事件，打砸，纵火，还有当街殴打。”我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一天之前，学校的一个科幻漫画研究社团活动室遭到打砸，肇事的是但丁学派下属的一个数字艺术团队和周围的一些闲散人员。而在前一天，后者的总部也同样被人泼上红漆，外墙上涂上“叛徒”的字样。总而言之，我现在的内心没有办法平静。
“一些人认为我们火箭协会和其他一些和技术相关的组织参与了普罗米修斯的灭绝阴谋，他们试图攻击我们，但是很快就被DCSE控制住了。”
“我希望你能对我说实话，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用低沉的语调重重撂下一句。尽管百里宏试图控制自己的语气，但我还是能听到他的语调还是带着不可抑制的颤音。
“实话实说。”宏吞了一口口水，“现在的情况很糟。现在居住在溟州——至少是居住在学校的每一个人都在怀疑对方是普罗米修斯分子。每一个人都在互相指责。一些人正在试图打砸基站，广播塔和运输管网，他们认为正是这些被达莱卡人控制的基础设施导致了我们现在的困境。”
粒子网络另一头的声音很低，语速出奇地快，似乎恨不得把这几天的所见所闻全盘托出。
“一群疯子。”我不屑道。
“城市里的居民仇恨普罗米修斯，他们认为普罗米修斯利用他们的知识优越地位，掌控了狄瓦斯系统，与外星人合谋灭绝人类。他们篡改了狄瓦斯算法，切断了生产单元与居民区之间正常的物资供应，用这座城市居民的生死来作为与外星人交换的筹码......”
“我大体同意这些观点。但为了证明这个假设，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找到那些罪犯。”我不假思索地插了一句话。连续三天的封锁使我的精神高度紧张。
“......现在伊特鲁里亚的电力设施和水利设施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一些是因为线路老化和系统故障，还有一些是人为破坏。很多人相信，外星人已经展开了入侵行动，城市里面的普罗米修斯分子正在借助这场灾难配合他们。”
“DCSE呢？现在这种时候他们在哪？”我加快了脚步。积雪在我的脚下融化，变成一滩混杂着冰渣的雪水。
“DCSE现在束手无策。在人类的历史上，DCSE从来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件。他们面对的一般是自然灾害，生产事故或者超自然现象，最糟糕的情况，也是像夏浦那样的独狼式袭击。DCSE不是古书里记载的军队，他们没有针对和杀伤人类的武器，更没有能力对抗另一群骚乱的人类。”
“我大概明白了。”我打开另一个浮空窗口，设定好了前往伊特鲁里亚的路线。“十五分钟后我就会过来。学校现在基本物资的供应情况怎样？”
“很糟，至少和这里发生的暴力行为一样糟。现在整座学校的食物，电力和水都在紧缺，如果不是今天早上暴雪停止，我们地下室的物资就已经耗尽了。按照惯例，指挥非常情况下物资调度的是DCSE，但是今天早上一支DCSE的小分队从伊特鲁里亚前往比提尼亚的时候，就被路过的但丁学派成员打成了重伤......”
我关闭用于紧急连接的墨丘利网络，保存好必要的电量，然后前往伊特鲁里亚的中心广场。大雪覆盖的城市里，来往的行人屈指可数，星落祭那时人声鼎沸的场面已经不复存在。在街道的一个拐角，我闻到一股刺鼻的烟雾味，与燃烧柴火和点燃火药的气味差不多，灰烬从我的头上飘落，降下另一种形式的雪花，如同乌鸦或秃鹰的羽翼。在走出一段路后，我听到火焰的声音，我回头望去，发现一栋房屋正在我的头顶燃烧。街道旁走出几个拿着火把和汽油罐的人，我不想和这些人扯上关系，于是走远了一些距离。
“喂，那边那个，过来！”一个严厉的声音叫住我。我回过头张望，发现几个身穿白色银条纹夹克衫的少年站在道路的中央。我能认出其中一个人的斐波那契螺线标志，那是但丁学派的标志，也是复苏运动的象征。他是端木遥的师兄，在之前的艺术展览会上，我见过他一面，那时他正和百里宏一起参与教室的布景。
“有什么事情吗？”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是普罗米修斯的成员吗？”
“不是。”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甚至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组织。”
“你参与过狄瓦斯的维护吗？”
“没有。我才疏学浅，对这方面一无所知。”
“那你有没有参与过疑似‘普罗米修斯’性质的活动？比如说废墟探险，飞碟艺术研究和人类史的涉猎。”
“这些活动和普罗米修斯这个科技团体有关系吗？”
“我们有证据表明，普罗米修斯干预了这些活动，并且试图从中吸纳新的成员，加入人类的灭绝计划。”少年说着，向我递上了一份传单，传单内容和星落祭上的那份大同小异。
“听说过，但是我对这样的活动不感兴趣。”尽管按照他们的标准，我毫无疑问是一个最大的“普罗米修斯分子”，但我无意和这些人纠缠，所以我说了一个谎。“我只是附近维修组的一个普通成员，你明白的，我们这个组都是一些实在人，和那些科幻的东西扯不上任何关系。”为了获得他的信任，我将揣在大衣兜里的一张仿造的维修组成员证递给了他。
“好的，你可以走了。”但丁学派的师兄扫了一眼证件之后，发现上面有我的照片，于是就把证件还给了我。“各就各位，继续前进，追杀城市里的普罗米修斯分子和达莱卡人，砸碎所有机房，不能让这些杀人的恶棍活着！”他高喊着，用仿真枪朝天开了三枪，然后带着汽油罐小队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大雪过后的地下室一片狼藉。狭窄的走廊上散落着碎玻璃渣，木屑和损坏的窗栅栏，伴随着烧焦的气味和生锈金属的气息。在这条过道上稍微开阔些的地方，杂乱地放置着一些毯子，水壶，以及烧了一半的柴火和液体打火机。一些压缩食品的包装刚刚启封，墙角有几处过了火的灰黑痕迹。看起来地下室里的人应该刚走出避难所不久。
我向地下室的深处继续走去。一路上我见到的路人寥寥无几，只有一些匆忙跑回地下室打点行李的人。偶尔我能见到几个仍然躲避在这里的小孩，但他们在见到我之后，便如受惊的小兽一样迅速跑开了。地下室的出口吹着冷风，这里的供暖时断时续，我不由得裹紧了大衣。
百里宏正站在地下室最深处一个供暖依然良好的房间。此时他正弯着腰，用扫帚小心地扫起房间里的残渣碎片，放在一张清理干净的桌子上，归类，整理。房间的外墙上遍布着污损和打斗的痕迹，一些流浪的艺术团伙利用庇护的机会在空白的墙面上肆意涂鸦。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能隐约看到几行“普罗米修斯分子”，“种族耻辱！”的醒目大字，这些字眼被人用小刀仔细刮去，只留下一些勉强拼凑的笔画。这些刮痕很新，看起来应该是今天早上刚刚刮去的。
“季连曦，你来了。”百里宏看了一眼我之后，继续自己的工作。他的手臂上有打斗的伤痕。“你先在旁边坐一坐吧，我现在很忙。”在进入房间以后，我看了看宏先前放在桌子上分类整理的东西。那是一些实验用的样本玻璃罐，以及一些材料的模型。
“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一边坐下，一边脱下大衣，大口喘着粗气。
“在星落祭之后，很多人怀疑我们火箭协会参与了普罗米修斯的谋杀行动，我们故意制造了这次事故，以谋杀外星灭绝阴谋最早的知情者。在气候控制系统陷入紊乱和供暖中断之后，这种怀疑有增无减，溟州的居民——尤其是薄伽丘乐团和布鲁诺群岛的成员，正在试图追杀我们，一些DCSE的成员也加入了他们。在地下室开放以后，一些人以避难的名义住了进来，他们殴打了我们的成员，还烧掉了我们的一部分图纸。生活在溟州的很多人认为，我们勾结了普罗米修斯，制造了这场蔓延整个城市的灾难。”
“毁尸灭迹？你指的是......”
“是夏浦。在星落祭上我和柳下翼说过。当时他主动提出要作为我们新式飞行器的第一个试验者，在这次试飞之前，我们谁也没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意外。他冲击过艺术展览的会场，被DCSE关过禁闭，现在在溟州人的眼里，他是一个被外星人和他们的走狗谋杀的烈士。”
“荒唐！”我重重地啐了一口，“现在在地球上，有谁能证据确凿的举证，外星人是存在的，所谓的达莱卡人已经渗透进地球了吗——”在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的语调明显放低，放缓。溟州这几天来发生的事已经使我完全不敢确定，所谓的都市传说究竟是不是无稽之谈。
“你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百里宏迅速打断了我的话，“在事故现场，前去调查的DCSE小队发现了四星旋和南十字星的标记，这些标记有很大可能性是普罗米修斯组织的徽章。另外，现场有目击者指认在天上看到了陌生的闪光，一些人也自称他们的的精神受到了和狄瓦斯记载当中相似的影响，这些事实不能忽视。”说罢，百里宏从衣兜里掏出了一片看起来像是炸弹碎片的铁片，递到我面前，铁片上清楚的刻着一个象征着银河系四旋臂的星旋标志。
“我知道，是我之前犯蠢了。”面前百里宏不容置疑的态度使我容不下过多思考，我匆忙承认自己之前的短视和错误。在停止提供食物的供货点和骤然变得恶劣的天气面前，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让自己信服，证明所谓的外星人从来不存在的理由。更何况，如果达莱卡人从来只是一个编造的故事，那么我们在每一次事故后的臆想和歇斯底里，就和古代动物园里的猴子没有任何区别。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都不会承认自己在这一点判断上犯下的错误。“那么，在事故现场为什么会出现这些科幻漫画里的星旋标记，和人类史组的南十字星标记呢？”
飞船失事现场发现的这两个标记，在现实生活中都拥有确凿的原型，这是事故调查当中的最大疑点。毕竟，除了已经解散的维护组，溟州没有任何一个组织或者社团能够独立干涉狄瓦斯的运行，而飞碟的指挥和状态监测系统，恰恰就是由狄瓦斯的机器学习算法进行完全的地面控制的。
“我之前说过，人类史组是一个很可疑的存在。七年前解散的维护组当中，有不少人就加入了后来的人类史组。现在的人类史组以‘获取历史资料’的名义，得到了狄瓦斯资料库的高级查看权限，这是最接近狄瓦斯运行内核的机会。”百里宏说着，同时将已经鉴别好的材料样本，以及整流罩，推进器一类的模型小心翼翼地装进了自己的黑色背包，然后仔细检查房间里还有没有遗漏的资料。
在一切检查妥当后，百里宏背上自己的单肩包对我说道：“出去吧，雪已经融化了，这间地下室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们要去哪？”
“去人类史组在这里的分部。我们有理由相信，人类史组在栽赃我们。因为我们和这场灾难最密切，所以他们试图让我们承担这起恶名。我们必须找到真正的普罗米修斯分子，才能洗刷强加在我们头上的这份耻辱。”宏咬牙切齿，狠狠地贴上了铁门的封条。在撤离地下室的路上，我们依旧没有看到太多人群。
我们走出了存放资料的地下室。冰雪已经融化，上午的校园出奇的冷。在彻骨的寒风中，流动在我们上空的气流温度陡然升高，猛烈的气旋携带着暖风，兽群一样踩踏而过，地面上的碎石，树枝和落叶，在暴风中被抛向半空，贴近浓密的乌云。一阵闪电劈来，使阴暗的天色短暂返回白昼。伊特鲁里亚冷寂的广场上，飘扬着被刮起的柴灰。
“伊特鲁里亚的居民都去哪了？”
“大部分撤到了叙拉古，冰雪融化以后很多人就走了。”百里宏说，“学校的能源储存已经见底了，很多人没有办法度过这次气候紊乱。现在只有叙拉古分区还能保证稳定的食物供应。”
“但是叙拉古分区容纳不下这么多人，那里只有四栋实验楼，其中一栋还是计算机机房。”
“能活下来一个是一个，现在学校马上就要停电了，很快这里就要成为和废弃区一样的不毛之地。”一阵雷声袭来，伴随着我们的谈话声。“在这里工作的人类史组成员也在陆续转移。现在他们保存在伊特鲁里亚的一些研究资料还没有转移到叙拉古。我们需要利用这次机会，突袭他们的分部，调查他们和‘普罗米修斯’的关系，以及他们是否在暗中操纵狄瓦斯系统。不知你意下如何。”
“乐意之至。我和姚梦泽那几个货色，还有一些账没算。”我冷冷地说。
城市的风暴越刮越大，先前的寒意被一扫而空，暴雨如注地在这座经历了冰雪和火焰的城市下落，一如亿万年前清扫地球的那一场豪雨。广场周边的道路因为积水已经难以通行，我们不得不就近在一座凉亭下避雨。在雨帘中，百里宏的手腕闪出刺眼的红光，少年按下手腕，调出四分之一张A4纸的屏幕。
“百里宏，伊特鲁里亚分区的普罗米修斯分子有消息吗？”
“没有。我们现在正在追杀准备从这里撤离的人类史组。”因为雨声过大，宏将带着手环的右臂抬起，对着另一头喊话，“宇文离，你们那边的进展怎样。”
“我们已经在比提尼亚包围了一队疑似普罗米修斯分子的团伙，柳下翼带领的一支DCSE机械小队加入了我们的战斗，其中一些人已经摧毁了包围地点的机房。”
“很好。”百里宏说，“务必留下活口，尤其是人类史组成员，外星文明爱好者和跟前几次事故有联系的人。”
“这点我们比你们清楚。柳下翼的机械部队已经开始对被包围的大楼投放催泪瓦斯了，在这种事情上，我们不需要你们的指点。”手环另一头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话：“百里宏，你要记住，你们也是被我们怀疑的普罗米修斯分子。为了掩盖事实，你们甚至不惜用残忍的手段杀掉你们团队里的夏浦。”
“来点有新意的。这样的话我这两天听得多了。”百里宏愤愤道。
“你们包庇了外星人，用你们秘密团体的技术支配了狄瓦斯，掌控了整座城市的生产和分配。在解决完比提尼亚的事情以后，我们就会解决你们！”
“热烈欢迎，不胜荣幸！”宏在喊出这句话后，重重拍下自己的右手腕，然后倚靠在凉亭的柱子上，久久不语。
天色阴沉，伸手不见五指，飓风将广场上的树连根拔起，又狠狠地砸在地面上。
“拿上武器，季连曦。”百里宏递给我一把DCSE的麻醉手枪，“出去以后，碰到任何一个活口，就对他的太阳穴来上一记，这是我们救赎自己可笑的罪孽唯一的方法。”
我接过枪支，沉默不语，和百里宏一道走向雨中。我知道，自己的嫌疑比自己看到的任何一个人都大。
暴风雨中的楼房黯淡无光，阴暗的过道充斥着腐朽的气息。雷鸣声与呼啸声环绕在我们的周围，穿透破碎的外墙，带着来自海洋的水腥味。在我们来到这里的一天前，一道闪电击中了这座建筑物，削去了这块长方体的一角。
“百里宏，注意，第四层方向发现有生物活动的迹象。”
“明白！我会在楼梯口把守他们。”粒子网络另一头几乎吼了出来，“如果这些外星人和他们的爪牙想破坏我们的城市，我们就抓住他们，殴打他们，然后亲手杀掉他们！”
在雷雨的乐章中，宏的吼声显得苍白无力。另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击中绿地上的树木，燃烧起熊熊的大火，然后转瞬之间就被瓢泼的大雨浇灭。曾经的艺术展馆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残破的玻璃，空荡的展台和没有来得及带走的布景。
一阵嘶哑的电磁杂音之后，宏和我失去了联系。雨水不断从被削去的外墙一角进入，在过道上形成喷泉一样的水雾。我加快了脚步，按照地图上的指示走上楼梯。楼宇里没有照明，只有应急警报灯仍然在闪着红光。
我走向过道阴影中的一个凹陷处，打开自己的手电筒。在我的左侧方是一台电梯，电梯的楼层提示面板上没有数字，只有黑色屏幕上一个被砸出的大洞。狄瓦斯已经停止了伊特鲁里亚的电力供应，我估计现在学校的情况也不会好多少。我叹了一口气，将手电筒的亮度调小了些。
紧邻电梯的是应急用的楼梯，在平时，用楼梯上下的人不是很多。我推开门，扫了扫里面的蜘蛛网，然后走上第四层。在浮空的屏幕上，红外线成像显示出的人影距离我越来越近。我站在了第四层的一扇玻璃门面前，玻璃背后是化不开的黑色浓雾。
在感应到了人的体温之后，玻璃门自动打开。第四层原先是一个用于区域经济处理的数据库，楼道门前设有密码锁，不过在狄瓦斯陷入紊乱以后，这些密码锁就被人强行破拆。在门的一侧，我看到一个规整的长方体凹槽，槽内有几根断裂的电线，随后我将白色的光打到前方，前方是木制的地板，还有用玻璃钢制成的一个个小隔间。隔间呈蜂巢形状排列，手电筒的光在其中被反复折射，狄瓦斯的分机箱整齐排列在这些隔间当中，似灰蒙蒙的巨人。
既然这是一座数据库，那么热成像技术追踪到的人影来自这里也就不难理解。显然，这些来自地外文明的破坏分子想把溟州变成一座死城，断绝我们恢复生活必需品供应的一切手段。在相隔三层玻璃的不远处，我隐约看到一个走动的黑影，但我不能确定那是人影，还是机械的影子，又或者是我的幻觉。
我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由电线，主机箱和变压器构成的迷宫当中。为了保护狄瓦斯的核心处理器，这里的机房被设计成每个房间都几乎一致的六边形密铺结构，只有维护组的专业人员，才懂得进出的路线。这让我更加坚定自己的判断。我调出追踪软件，发现人影已经向楼下跑去。
“目标已经逃脱，准备拦截。”我对百里宏说。
我凭借记忆，摸索着尝试走出机房。我从入口深入的距离不算很长，虽然不能抵达中心，但是也不至于困死。普罗米修斯分子的目标应该是撤离学校，因此我迅速走下楼梯，重新回到楼下监视动向。
离我们从地下室走出已经过了两个小时。雨声渐渐停歇，远处刮来土黄色的沙尘，与半空中灰白色的工业悬浮物融为一体。雪花伴随着雨滴和冰晶，再一次在空中飞舞，但这一次夹杂着空气中的硫化物与生产单元中的固体颗粒，像是彗星头部混杂着甲烷和其他化合物的脏雪球。我深吸了一口带着黑火药味的空气，感到有些呼吸困难。废弃区的景象，正在大地上蔓延：枯死的树木枝干被黄沙覆盖，耐旱的杂草在硬化道路的缝隙中生长，目力所及之处，只剩下一片灰霾。
在雨雪停歇的间隙，又有一队居民从对面的单元楼上走出，将打包好的生活用品扛在肩上。偌大的伊特鲁里亚区，已经大多人去楼空。先前的闪电击中了食堂和与食堂连接的道路，继续留在这里，已然和等死无异。
“百里宏，有发现什么可疑人员试图逃脱吗？”
“目前还没有。疑似的有两个，但是在盘问之后，他们拒绝承认与外星文明或狄瓦斯的维护有任何的关系。在得知了我的身份之后，他们甚至还反咬一口，认为我企图把他们当作人质。我们差一点打起来。”宏擦了擦嘴上的血迹。
“混账！”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转过残缺不全的建筑，到另一边和宏汇合。百里宏在见到我之后，脸色显得有些难看。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但话刚到嘴边又咽下了。
“去叙拉古吧”我说，“这里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叙拉古？现在无论是去叙拉古，还是去比提尼亚，又有什么用处吗？我们已经失败了，彻底失败了，维护整座城市运转的计算机系统已经不复存在了。”百里宏说着，在积水的地上来回踱步，神色越发焦灼。“即使我们到了叙拉古区，那里的食物和水也只能维持最多一周。而且，即使到了那里，我们依然是众矢之的。”
宏说完后，沉默了很久。我也跟着他一起沉默。我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尽管在大失联以后，狄瓦斯维持城市运转的能力逐渐减弱，已经是一个公认的事实，但是如今突如其来的程序崩溃，还是让我们每一个人手足无措。
百里宏走出两步，重重地跺了跺脚。然后，他捡起自己放在水泥墩上的两颗爆破用手雷，走向了二三十米开外一座电视塔样式的建筑。
“百里宏，你在干什么？”
“炸掉这里的信号收发装置。既然达莱卡人准备夺走我们的家园，那我们就阻止降临在这里的外星人和其他地方的联络。我现在相信了，普罗米修斯的目的就是处心积虑的让我们成为这些机器的奴隶！”
“你疯了吗？即使达莱卡人真的入侵了地球，炸掉了这里的信号塔，他们还可以利用十座，一百座。如果你针对的是那些普罗米修斯分子，他们也早已经放弃伊特鲁里亚了！”
“不要妨碍我！”宏对我怒吼道，“我知道，你一直在里通外星人，你和自称来自星际会议的女孩伊祁望认识。在过去，我一直选择相信你，原谅你，现在看来，你和我的合作，只不过是妨碍我的行动，借机除掉我。”他吞了一口口水，“就像夏浦一样，杀掉我，灭口。”
“伊祁望不是那样的人！”我抓住了他的手，大喊道，“是的，她是一个自称的外星人，她喜欢描写宇宙文明的漫画，她喜欢有关飞碟和星际探索的游戏，她孤僻，害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每一个行为，都可以成为你们的罪状。但是，她是一个善良的人，她会为了自己喜欢的人，不计一切的付出。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是你们口中，想要把我们全部杀掉的罪犯！”
百里宏看了看我，没有再说什么。他用力挣脱我的手掌，但没有再前进一步。
“跪下！”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断喝。宇文离站在广场积水退去后的一个高地上，单手押着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少年。少年的双手被反绑着，跪在柱子旁边。
“灵曜？”百里宏用余光看到了眼前的一幕。他匆忙涉水走过去，对宇文离说道：“灵曜是我们的人，你在干什么？”
“他是一个普罗米修斯分子，我们在叙拉古抓住了他。当时他正在和樱纱讨论狄瓦斯下一步的运转策略，我们本来试图抓住领导宇宙研的头号嫌疑人樱纱，但是她在制服了我们的一队机械兵小队以后逃走了。”
“带他到最近的房间。”宏说道。我跟着他们的脚步走去。我注意到百里宏看我的神色有些微妙。
“有关‘普罗米修斯’这个组织，你了解多少？”离打开自己大功率的手电筒，将强光径直照向他的脸。
“普罗米修斯是一个致力于保存紫微纪元科技的团体，我是他们在伊特鲁里亚的联络人。”
“这个组织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与狄瓦斯的运行有什么关系？”
“普罗米修斯的成员拥有调用狄瓦斯数据库的权限，包括居民的迁移数据和社团隶属数据。在几年前，他们以维护组的名义活动，负责维护狄瓦斯的系统运行，但在之后，他们单方面解散了维护组。”
“星落祭上飞碟的失事，以及发生在城市的多起事故和他们有关系吗？”
“发生在加拉塔和比提尼亚的事故与普罗米修斯没有直接关系，但C-01的崩溃是普罗米修斯计划的一部分，只是在执行过程中出现了错误。”
“他们的计划是什么？”
“普罗米修斯的计划名为贝洛伯格行动，目标是改变狄瓦斯对资源的分配逻辑，将用于科研的算力和基础设施建设的材料优先供应到学校，在其他片区只留下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在切断了C-01的旧节点之后，他们设法绕过权限，改变了物质交换中心的采购顺序，并在之后切断了交换中心的电源。”
“对这座城市里的其他居民来说，这是犯罪。”百里宏简短地插了一句话。
“狄瓦斯系统被他们篡改了吗？”
“某种程度上是的。但贝洛伯格行动的实施需要保证稳定的物资供应和各个分区处理器的完好。在星落祭之后，各个分区的狄瓦斯分机和信号塔都受到了暴力破坏，叙拉古的临时主机无法进行最后的经济计划算法测试。篡改程序在实际上已经失去了意义。”
“百里宏，打开地下室的封条，带他回去，他现在还不能死。”宇文离转过头来对宏说。“另外，柳下翼会监视你的行动，防止你和普罗米修斯秘密联系。”
宇文离说完，走到这间被撤销的教室门前。百里宏一言不发，抓住灵曜的衣领，跟上离的脚步。
“季连曦，你怎么看？”在二人一只脚即将踏上门槛的时候，宇文离突然回过头，问了我一句话。
“明天开往叙拉古的专车留给我一个位置，我要亲手杀掉姚梦泽。”
天空中飘着小雪，室内一片昏暗。
我半跪在自己公寓的水泥地上，收拾好简单的行李，然后合上自己的手提箱。今天是学校电力中断前的最后一天，留在学校的居民已经寥寥无几。大多数人在前两天搬迁到了叙拉古的临时住所，DCSE正在负责安置他们。
我站起来，走到不远处的窗台，检查是否还有遗漏的物件。也许是因为蹲久了的缘故，我感到有些头昏眼花，于是我打开了窗，让窗外布满雾霾和工业尘埃的空气涌进来——自然这并没有让我精神一些。我看向窗外，灰白的背景色上，一街之隔的两幢相邻建筑之间有烧焦的痕迹。
距离星落祭的飞碟失事事故已经过去了两周，但被人们视为罪魁祸首的外星文明与普罗米修斯组织却迟迟没有公开出现。在冬日的灰霾下，恐惧与歇斯底里的氛围在这座城市愈演愈烈，人们开始相互怀疑，意图灭绝人类的外星人就隐藏在自己身边。
最开始，这种猜疑和不信任只是小规模的肢体冲突，随着物资短缺的进一步恶化，这种冲突逐渐演变成大规模的械斗，昔日的艺术团体和兴趣社团开始披上象征仇恨的黑袍，挨家挨户搜查外星人存在的可疑迹象，破坏与狄瓦斯有关的设备。再到后来，冲突演变成了无序的暴力行动，对现实感到绝望的居民在城市中四处纵火，在狄瓦斯的运输管线和艺术馆当中放置炸弹，他们要求立刻终结狄瓦斯系统，终结这个蓄意让人类灭绝的体系。满目疮痍的城市里，爆破声和浓烟充斥着街道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是姒牧野。十点四十五，前活动室门口。还有其他的人要来吗？”
“没有了。”我对手环另一头说，“一个人来就可以，我不需要和百里宏他们会面。”
我深吸一口气，拉上了窗帘，吸进肺部的尘埃使得我咳嗽了两声。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十点的方向，再过四十分钟，DCSE的专车就会接走这座公寓里剩下的人。我走向停止制冷的冰箱，拿走储存在这里的最后一瓶饮料。在橱柜附近，我听见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声，听起来像是某种动物隐蔽在草丛里的声音，我没有太过在意。
我坐在破了一层皮的沙发上，打开手中的饮料。二氧化碳迸发的声音在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将饮料放在玻璃茶几上，从墙角的一头到另一头踱步了几个来回。隔音屏障运转良好，共振的机械波可以抵消外界的大部分声音。我拉好窗帘，焦躁地跺了几下脚，以掩饰自己的歇斯底里，然后我走回沙发边，窸窸窣窣的响声再一次响起来。
“有人吗？”我向门外发问。没有人应答我的话。响声越来越近，随后演变成了一阵匆匆的敲门声。我没有轻易开门，我不希望外面是一个追杀“普罗米修斯分子”的疯子。
我坐下来，将手中的饮料喝到只剩小半瓶，敲门声停顿了数十秒，接着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比上一次轻，但要比上一次有规律，长短交错，似旧式的摩尔斯电码。我用力捏了捏海绵的沙发靠背，然后拧开了门把手。
“你好，我是季连曦，请问你是——”
“请问......请问这里有暂时借住的地方吗，我想在这里稍微歇一歇......”门的另一侧是一个娇小的女孩身影。她的声音有些慌乱，似乎在自顾自说话。面前的女孩穿着一身稍大些的长袖水手服，肩上背着粉白色背包，看上去有些陌生，但我还是认出了她熟悉的羞怯面容。
“伊祁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看着面前的女孩，感到有些惊讶，但很快想到了什么。“先进去吧，外面的环境比较危险。”我拍了拍望的背，示意她不要紧张，然后转身反锁了房门。
“望，这几天你去了哪里，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事的，我很好。”望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自然地笑着说道。但我能隐约看到她的脸上带着几丝泪痕。茶几脚下有一壶刚刚烧开的水壶，女孩在看到之后为我倒了一杯水。“地球......啊不对......今天的天气似乎有些糟糕呢。”
“这两周都是这样。”我轻描淡写地说，“我想你应该听说了狄瓦斯系统失控的事情。我想问的是有关外星人的事。”
“外星人？我不认识什么外星人，地球上不是只有地球人吗？”望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水杯和纸巾，擦了擦，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在一些人的口中是有的，不过都是一些都市传说，不用太在意。”我尴尬地笑了笑。望一反常态的话语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打圆场。“最近几天生活在学校的人少很多了，听说不少人都搬到叙拉古了呢。”
“是这样的。昨天我帮助几个要从这里搬走的人类......大叔搬了行李。听他们说，最近两周因为一个叫什么‘狄瓦斯’的系统出现了问题，学校食堂的饭菜少了很多，打水和取生活用品也需要排队了。不过我对这些计算机相关的事情也不是很理解。”
“狄瓦斯是我们城市的经济计划系统，你应该知道的。还有虹色黄昏，这是你开发的游戏，你应该有印象的。”
“游戏我有玩过一些，不过开发剧情和主线什么的，我还是......我还没有那么强啦。”望对我笑了笑，“感觉你今天说话感觉有些奇怪啊。不过如果你需要游戏的话，我的家里还有些虹色黄昏的存档文件。”
“谢谢了，我现在没时间玩游戏。”
我感到伊祁望和我之间出现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星际会议，还有拯救世界的使命，这些你应该知道的吧。”我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
“不清楚。”望摇了摇头，“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呃......地球人，请不要问这些奇怪的问题。”伊祁望今天的神色显得有些成熟，没有了我印象中那种故作认真的孩子气姿态，倒是多了几分樱纱一样的善解人意。“最近帮这里的人搬行李有些累，想在这里休息一个上午。你还在这里真的太好了。”
“我再过大概半小时就要走了。”我看了一眼挂钟，“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望只是简单地说了四个字。
我们坐在沙发上，互相寒暄了几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今天望的话语有些生硬。在喝完水杯里的水后，望从背包的侧袋里掏出一把小刀，然后向厨房的水槽走去。
“望，你要干什么？”
“啊这个......我在来的路上带了一些水果，我想给你削一个桃子。”在听到我的话以后，女孩慌忙转过身，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袋子，然后快走着，继续走向厨房。
“我也一起去。”我站起身，抓住她的手臂。
“不用了吧......”
“没关系的。外面的门把手挺脏的，我也想过去洗洗手。”
“不需要。这间房间里有卫生间，你可以到那里去洗。我还有一些个人的事情要处理。”望冷淡地回绝了我。她径直走向水槽处，然后关上了厨房的门，在确定我不会跟过来之后，又旋转着锁了几下。
我回到了沙发上，想继续像先前一样瘫倒坐下，但我的屁股似乎长了钉子，坐立不安，甚至没有办法冷静一刹那。我没有办法用语言描述自己的感受，只是觉得心中似乎空了一块。我走进邻近厨房的一个阳台隔间，拿起一张落了灰的凳子，掸走上面的灰尘，放在厨房的排气窗下，身体仿佛不听自己使唤。
拂过窗户上久积的蜘蛛网，我能看到厨房内部的景象——一个开了半扇，内部空无一物的橱柜，一个断了电的洗碗柜，以及一排生了锈的水槽。望正站在这排水槽的第三个水龙头前，右手拿着先前那把已经展开的小刀。小刀很钝，但如果稍微用些力还是能留下一些深划痕，在刀刃上我能隐约看见一些血迹，但不是很清晰。
伊祁望举起小刀，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紧，但她的面前并没有桃子。她将自己长袖水手服的袖子撩开，一直到肩膀的位置，在她白嫩的胳膊上，赫然分布着密密麻麻的刀痕，其中一些刀口上还有鲜红的血迹。她的右手握紧小刀，抬到空中，准备用刀刃刺穿皮肤，然后用力划过。
我几乎要喊了出来。我跳下凳子，飞跑到厨房门前。厨房的门虽然被望反锁，但这里还有备用的钥匙。我快速翻箱倒柜，凭记忆从茶几的地毯下找到了钥匙，迅速打开了门。
“你在干什么？”我冲进水槽旁，抓住了望的手臂。“这样你会死的。”我轻声地说。
“没事。我没有勇气扎自己的大动脉，所以暂时死不了。”伊祁望微笑着对我说。我能看到她的眼中闪着泪花。
“这样你会死的。”我重复了一遍。
“你希望我活着，对吗？”
“当然。”
“你认为，我是一个正常人吗？”
“当然。你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和我们一样。”
“你不会害怕，我为这座城市......还有其他的城市......招来了灾祸吗？”在说到后半段的时候，望抽泣着，声音提高了几分，言语中带着哭腔。我明白，在狄瓦斯陷入紊乱的这些日子里，这个自称来自外星的女孩都遭遇了什么。
“当然。”这一次我迟疑了半秒。“现在有谁能确凿无疑的说，自己为这座城市招来了灾祸吗？没有。在这次事故得到调查之前，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做这样的结论。”
伊祁望抱着我，嚎啕大哭起来，久久不愿松手。我感到自己如同从大梦中猛然苏醒一般。在狄瓦斯陷入失控以后，我开始逐渐丧失理智，我怀疑宏，怀疑樱纱，怀疑我所看到的每一个人，我仇恨“普罗米修斯分子”，我仇恨破坏地球的外星人，我想杀掉他们，我想让他们血债血偿。但是，我亲眼见过这些人吗？我亲眼见过一个达莱卡人，一个“普罗米修斯分子”，剪断我们的电线，骇入我们的程序吗？没有。哪怕是一个确凿的罪证，我也从未见过。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丢弃了质疑的思想，更不知道这种因为恐慌而铸就的歇斯底里情绪究竟是在何时占据了我的思绪。我没有看到传说中的达莱卡人灭绝人类，我能看到的，只有人类因为恐惧和无知，犯下的一个又一个错误。
“在我小的时候，我生活在另一座城市，一座与之前的溟州一样美丽的小镇。我的父母是普罗米修斯，就是你们溟州人现在无比憎恨，想要将他们挫骨扬灰的普罗米修斯。在那里，他们是最后一批懂得如何维护狄瓦斯的人。”
“但是，小镇周围能提供给狄瓦斯运行的能源逐渐枯竭，许多水电站和核电站因为缺乏维护，逐渐荒废。与你们一样，我们得不到任何的帮助。我的父母逐渐明白，让小镇里的人活下去唯一的方法，就是在狄瓦斯彻底停止服务之前，将所有的生产资料分发给他们，让他们自力更生，等待可能的奇迹。”
“在狄瓦斯停止运行的前一天，他们切断了电源，阻止了城市规划系统运行紊乱所导致的错误。但是，小镇里的其他居民，能看到的只有便利店灯光的熄灭和长夜的降临。他们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要那么做，他们认为我的父母正在蓄谋杀死他们。在绝望中，我的父母遭到了他们的殴打，只有我乘坐他们留下的拓荒者机甲，逃出了小镇，在无边的纳米生产单元中流浪。”
“在机甲的驾驶舱里，我发现了父母留下的最后的技术资料，上面介绍了城邦之间的联络系统修复的理论可能性。父母告诉我，在小镇之外，还有其他的普罗米修斯，他们也和父母一样，在为了恢复大失联以前的时代努力着。从那时起，我决定找到新的城市，找到其他的普罗米修斯，将这份资料交给他们。”
“城市之外的世界并不是一片荒凉，那里有不时出没的强盗，还有自称‘彼方世界信徒’的匪徒。这些匪徒憎恨我们的技术。为了对抗他们，我只能一刻不停的驾驶着机甲，利用废弃工厂的掩体狙击他们。尽管如此，我所驾驶的机甲还是曾经几乎要被他们摧毁。”
“从小镇逃出之后，我厌恶自己的身份，厌恶自己身为一个人类。驾驶机甲逃生的日子里，我唯一的乐趣，就是看驾驶舱里那些关于人类过去的漫画和游戏视频。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伟大到使我难以想象我与他们身处在一个星球。我用游戏中女主角的名字命名自己。我称呼自己为欧若拉，一个肩负着拯救宇宙中濒临灭亡文明使命的人。我期待自己能像她一样，点燃即将熄灭的火种。”
“在寻找普罗米修斯的日子里，我经过很多被称为‘归墟’的小型村庄，我在那里学习了怎样开发程序与维护像狄瓦斯这样的系统。我与欧若拉和星际会议的自称与他们问候，我希望我能成为另一个我，一个能真正改变世界的人。我痛恨现在这个被称作‘伊祁望’的自己，一个软弱，无能，无法改变一切的自己。”
“这就是我的过去，你讨厌吗？”望合上自己的日记本，对我说。
“不，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这是你最可爱的一部分。”我抚摸着她的头说道，“为了拯救人类无比认真的你，甘愿忍受孤独保护技术资料的你，这才是你最让我喜爱的地方。你作为外星人，做了你应该做的一切，所以之后请你以人类的身份，继续生活下去吧。”
“好......好的。”望的脸颊有些微红。
“我在过去也曾经经历过相似的场景。那时候，我们所居住的社区拉响了废弃的警报，燃气和日用品宣布告罄。在恐慌中，许多人纷纷撤离。有人将这一情况报告给了居住在当地的考古学家，考古学家在得知消息之后，用技术手段调整了狄瓦斯，我们的社区才得以保存。在来到学校之后，我了解到那位考古学家就是姚梦泽。为了报答他的人情，我加入了宇宙研，我希望找到这个世界的真相，关于狄瓦斯的真相。”
“看起来，你的目标和我一样呢。”伊祁望狡黠地笑了笑。“既然这样，受选者，让我们一起努力吧。”她向我伸出了右拳，“现在拯救这个世界，还为时不晚。宇宙中有无数的文明在大火中毁灭，但是，也存在着一些文明，能在大火中重生。”
“我明白，来自恒星系的特使大人。”我们的拳头碰在了一起。“让我们在溟州毁灭之前，逆转它的命运！”
正在此时，我手腕上的粒子网络突然发出炫目的光芒。我知道这是牧野正在催促我尽快上前往叙拉古的专车。
“前往叙拉古的专车多加一个人。”我轻描淡写地说道。然后我关闭腕表，和伊祁望一起走出了公寓
我再一次站在了“死城”——这座废弃都市的边缘。街边成排的大楼一齐黯然，被夺去了昔日的光彩，它们仿佛被涂上了黑色的炭灰，示意着危险从未远离。地平线的尽头升起了滚滚的浓烟，疯长的杂草结成了纵横交错的堡垒。当然，结成堡垒的，不只是绿草。
我们的装甲车正在布满建筑废料和枯枝败叶的道路上颠簸行驶，越过无数行将倒塌的建筑。从伊特鲁里亚出发后，牧野一直在带着我们兜风，而且挑选的路径都是偏僻阴暗的小路，像是在有意避开什么。
“这里就没必要走了吧，障碍太多，还散落了不少长钉。”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说道。因为一幢五层楼高的建筑倒塌将路面拦腰截断，前面的路开始变得无比狭窄，甚至根本无法通行。
“不行，我必须安全地护送你们出去。”
“如果要送我们出去的话，旁边还有一条更宽广的路，我们没必要在这里踩这些建筑废料。
“不要烦我。”牧野丢下一句话，随后便加大了马力。我在心里埋怨他的固执，如果开车的是梦泽，他一定不会如此武断。
敞篷的装甲车迅速通过倒塌的楼房残骸，发出噼啪作响的噪音。我的平衡感官可以明显的感觉出装甲车的速度正在减慢，并不时发出几声沉闷的低吼，如同西线的士兵一般每走出一步路就要付出百倍于此的代价。我焦灼而无力的看着这一切，看着承载自己的车辆在尘埃和瓦砾的乱堆里挣扎和呻吟。在约莫几分钟后，装甲车放弃了它的抵抗，向面前这摊人类文明所留下的伟大残骸投降。
“熄火了。”牧野走出车门，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原本我预估这辆车的马力应该是能帮助我们冲过这片废墟的，现在看来我有点高估它的能力了。”
“车辆坏了，就重新找一个。”我说道，“城市这么大，总能找到几辆废弃的吉普。”
“不是车辆的问题，是时间问题，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牧野仰头，深吸了一口气。
“远处......有爆炸......”正在此时，望屏住呼吸，视线转向东北偏北的一侧。
那一侧原本没有什么繁华的景象，大多是一片荒凉，只有十几幢似卫兵一样的大楼静穆的矗立在那里。忽然，毫无征兆的，其中的一栋楼开始像突然发病的人一样双膝一软，瘫在地上，随即伴着一声闷响迅速垮塌，崩解成一摊和脚下这些东西毫无分别的，难以辨认出形状的碎石乱瓦。接着，第二幢，第三幢也如法炮制，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串联成一条垮塌的引线。而这根引线，很快就要朝我们布过来，将毁灭的火焰烧到我们身上。
牧野没有多想，拍拍装甲车就示意我们往反方向撤离。我和望迅速跳上了车，三人一同远离这一危急之地。
在撤离途中我注意到前方的道路发生了严重的龟裂和畸变，不知是由于受到爆炸冲击波的缘故还是因为我们装甲车驶过的影响。但总之道路状况的突然恶化使得我们就算是撤离也比先前要慢了三分。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世上比道路颠簸还要麻烦的事情并不在少数。在行进了一段路程以后，我听到了一声刺耳的急刹车声，接着又是一阵建筑物崩塌的声音。牧野走出驾驶座，查看建筑物倒塌的情况。
“天杀的这伙人，追到这里来了么。”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末了还用脚狠狠地跺了几下，“想要占领溟州，摧毁溟州，那得要问我的枪答不答应。你们这伙自诩为保护人类的狂徒，不过是在可悲的将自己主动退化到兽类，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们都斩尽——”
说道“斩尽”一词的时候，牧野突然被自己的话噎住，手中的枪也尴尬的悬停在半空。他从莫名仇恨所带来的狂热中稍稍解脱出来，运用基础的洞察力观看了一下四周，才恍然明白面前拦路的这幢建筑物尸体刚好与导火索所引向的方向相反。
“这里究竟是谁，究竟有谁？”他喃喃自语。
就在他疑惑的当口，一个黑色的身影正在废墟的另一边忙碌。他身材矮小，比望高不了多少，因此仅露出一个头部的轮廓。他肩上背着一把稍显老旧的枪，手里还拿着一把铲子。也许牧野此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我对此却印象清晰。
“溟州东北分区DCSE第一小队队长柯，向你报到。”这黑影在忙碌了一小会之后突然转过身来，对牧野伸出一只手示意，两指指天，三指向前。
“西部分区DCSE第三小队牧野回敬。”牧野做了一个同样的手势，接着道，“其他话不必多说，我就想问一句这里建筑倒塌的情况。”
“建筑倒塌？啊——那是我的失职，万分抱歉。你们注意盯紧点，牧野，包括你的队友，都注意一下，不要再让‘他们’跑了。”
“我们两个不是他的队友。”我善意地提醒一句。
“我知道，但是这不是主要的事。”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提防安全处的敌人，谨记这句话，现在我想要说的这些就是......不好，快看那边！”
顺着柯言语中暗示的方向，我看到了一个疑似准备潜逃的身影。牧野二话不说，一个箭步冲上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在倒塌废墟的尽头将其截住。
“非常时期，表明身份。”牧野把他死死摁住，拉动枪栓，抵住他的额头。我和其余人也前去查看情况。
那人看上去身体很虚弱，几次想要回答牧野的问题都没办法发出声音。盛怒之下的牧野显然缺乏对这种把戏的耐心，右手的食指在扳机之上来回摩挲。这些戏码是在我飞跑的过程中看到的，按照这种趋势，此人难逃一死，但是出于某种原因，我当时还不能让他死。
“停手。”我说道，同时握住牧野拿枪的那只手手腕，“我不赞成对不明身份的人开枪。而且，你仔细看看他是谁。”
我一只手指着地上的人，另一只手帮他擦去脸上的污泥，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他穿着两层厚的黑大衣，眼神和那时一样呆板。他是灵曜。
“我的一个旧相识，明白吗。”我夺过牧野的枪，丢在地上，向一脸茫然的他解释道。
牧野放开了手。灵曜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用空洞无神的眼睛看着我们。他勉强站立起来的身子不知是出于劳累还是惶恐仍然在不停地颤抖，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病。
“不要害怕，我是季连曦。”我轻拍他的肩膀，试图减轻他的恐惧，“还有旁边的几位是牧野、柯和望。这里没有敌人，他们也不会追上来。”
“没有敌人？”
“是的。”我斩钉截铁道。
灵曜的眼神又有几分黯淡了下来。他揉揉自己的眼睛，环顾了我们一行人，身体的颤抖便越发厉害了。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神出现了问题，又重复了这个动作几遍，直到他自我感觉各项感官都确认无误后方才向我问话。
“他是谁？”灵曜颤抖的食指坚定地指着牧野。
“他是牧野，全名姒牧野。”
“那他呢？”灵曜转而指向柯。他的面容又失落了几分。
“是柯。牧野自称这个人是他的同事。”
“不用劳烦介绍了。”那个矮小的身影跳了出来，初生牛犊一般跃跃欲试，“我就是柯，溟州东北分区第一小队队长。承蒙阁下赏识，不胜荣幸。”他快言快语，声调中毫不掩饰自己像小学生得到双百分时的喜悦之情。
灵曜歪着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像要从这个矮小的人身上找到些什么。没过多久，他便扶着我的肩膀，举手示意柯的左手臂处。那里有一枚不太显眼的徽章，外表是斑驳的蓝灰色，应该用了有些年头。我能通过轮廓看清上面绣着星辰的标志，以及和星落祭时展出的飞碟相类似的物件。上面还有一行烫金的小字母“DCSE”。
尔后他用另一只手迅速拔出枪，对准柯和牧野道：“贪得无厌的东西！整个地球都已经布满了你们的鹰犬，现在难道还要染指这座与世无争的城邦吗？”
“他救了你，你不能……”望有些看不下去了。
“闭嘴，小女孩，不要插手我们之间的争斗。”他一边说，一边朝牧野他们开了两枪。也许是过于疲惫的缘故，这两枪放了空枪。
“鲁莽的行为！”牧野啐了一口，正要举起枪来，却被柯拦下了。他目光稍微软和了一点，想要倾听这位年轻的队长有什么高见。谁知柯牙关一咬，闭上眼睛，不由分说地对准灵曜就是五枪，其中有两枪正中了他的左手臂。
灵曜再一次倒在了地上，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搭救。柯走上前去掏出一把瑞士小刀，准备对他的喉管来上一记。
“他身体已经很虚弱了，这次就先放过他吧。毕竟他曾经和我一起参加祭典。”望抱住柯的大腿，想让他打消杀人的念头，不料却被他一脚踹倒在地。
“他是敌人，一个万恶的普罗米修斯分子。”柯冷冷道，“还有你的后半句话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其他人不会像我一样仁慈。”说罢，他就走向躺倒的灵曜身旁，亮起瑞士刀朝其比划了几下，然后在脖子处割开一个口子，进行他“仁慈”的刑罚。
但正当他的利刃准备割破灵曜喉管的一瞬间，一阵莫名的震动连带着他的手一起抖动，使这位执行者的军刀朝人体外侧偏离了2公分，只得在落地之前对灵曜的脖子造成一个不甚致命的皮外伤。
“DCSE，你们胆子不小，已经开始直接谋杀我们的成员了么？”天边传来了一声轰鸣，震动的制造者——一架橙红色的直升机悬停在废墟的上方，里面的人打开门，放下梯子。我从中又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梦泽。
“我今天就先杀了你这个头目！”柯目露凶光，举枪的右手臂一边射击，一边不断在进行小幅摆动，试图击断梯子上的绳索。
“编队启动防御！”在柯的威逼之下，梦泽几乎是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将这句话喊了出来。刹那间，无数的枪炮火焰从两百米的高空倾泻而下。接着，他坐在驾驶舱里大口喘着粗气，头部倚靠着高速振动的玻璃窗，试图用这种方式使自己清醒。待到理智恢复以后，他方才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便连忙将后座的一位少女吩咐过来。
“澹台汐同志，下去救人，把灵曜他们救上来。”
汐顺着另一条梯子滑下去，匆忙小跑把受伤的灵曜抱起。在看见了我和望之后，又招呼我们尽快登机。
“你们快回去。季连曦，这里的情况你应该明白。”
“我不太明白——还有，我们要回哪里？”
“翡冷翠基地。叙拉古和比提尼亚交界的一块地方。”
在听到“翡冷翠”这个名词之后，伊祁望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看样子她之前应该知道这片地方。
直升机的机翼切割着空气，发出低音调而有节奏的闷响。我们的飞机正远离出发地而去。窗外的天空仍然是灰白一片，充斥了这里冬天应有的索然无味，没有雪，没有锅炉，更没有暖阳。
“姚梦泽，看起来你的心真大。”我向穿着白大褂的少年打趣道：“你难道不知道，在C-01崩溃以后，我就是恨你们的吗？”
“樱纱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比起她，我算是后知后觉的。尽管这样，但是她还是坚持指定由你来完成我们接下来的任务。”梦泽嘴角上扬，递给我一把自动手枪，“我相信你的判断。如果你依然这么恨我们，那就到我们的总部翡冷翠，我们所有的成员都在那里。这是我们这里唯一一把能杀人的枪，只要你想，你可以随时结果我们。”
“外面......还在打吗？”在行进了一段路以后，我不禁回头看去。那里已经是混乱一片，硝烟和火光充斥了整个废墟。
“DCSE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也有强大的武装。”澹台汐一边说着，一边捶胸顿足。她此时娇小的身体上套了一件浅绿色的飞行大衣，显得整个人尤为滑稽。“不说这个了，前面就是翡冷翠基地，我们需要紧急迫降。”
飞机的速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了下来。由于惯性的作用，我们每个人都被压在胶皮的座椅上动弹不得。
飞机的舷窗掠过无数黑影一般的树丛，外面的楼房也似星斗一样搅成一团。越靠近翡冷翠基地的迫降场地，飞机似乎就越没有缓冲的意思。机舱内静得可怕，只有机械运转的轰鸣声和高速摩擦飞机外壳的风声。在我的眼前，几座似曾相识的不规则几何体大楼开始映入我的眼帘，紧接着便是那座巨大而有如明镜一样的湖。先前的白鹤仍然在上面歇息，仿佛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和它们没有半点关系。
“澹台汐，真的要选取这里降落吗？”
“现在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梦泽折起食指，敲击了几下驾驶舱的塑料仪表盘，然后神色严峻地盯着湖边的一大块沼泽地。
飞机的发动机嘶吼了几下，随即便开足最大的马力向那片地方冲去。我的意识在降落的那几秒间变得模糊，这使得我无法描述当时我的感受。事实上，即使我能描述得出那种感受，所写出的文字也不过是诸如“胜过过山车百倍的肠胃翻江倒海”一类的话。
我们一行人的双脚踏上了湖边的一块软泥地，嘴上还啃了不少泥。望喋喋不休地向我抱怨这一点，对此我也无可奈何。如果她想找元凶，应该找的是澹台汐和姚梦泽，因为在着陆的一瞬间飞机几乎是头朝下径直栽下去的。
“灵曜你先到叙拉古休养一会，剩下的人和我继续向前走。”梦泽对我们说。
“我们还能飞回去吗？”我晃了晃脑袋，好不容易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对澹台汐如此问道。我们右手侧的那辆直升机因为倒栽葱降落的缘故已经剥落了不少零件，尾翼也已经摇摇欲坠。
“不知道。”澹台汐说着，急忙上前去将一个将要脱落的螺丝拧紧，“我来到这里以后才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一块合适的着陆地点，甚至连稍微硬点的地块也没有。刚才的行动实在太过冒险，是我技艺生疏，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说罢，她大口喘着粗气，然后徒手将套在飞机尾翼外壳的那个螺母死命一拧，于是飞机那摇摇欲坠的尾翼便应声而落。
“这不怪你。”梦泽说道，“就算是让像牧野这样的老牌驾驶员驾驶，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安全降落的几率也不会有多大。”他走到澹台汐那边，拿起脱落的尾翼，仔细端详了一会以后便将它扔到湖里。“而且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乘坐的这架直升机是件年久失修的劣质品。这还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品质。可能时间再过去个几年，人类连短途飞行的能力也要失去了。”
梦泽在“失去”一词的后面拖了一个长长的叹气尾音，然后怅然的往湖边走去。
几只白鹤看见生疏人类的到来，急忙抬起一只脚，旋即箭似的飞向远处，发出凄厉的鸣叫声。我目送着这些在荒野地里为数不多的生灵远去，消失在血色夕阳的彼岸。我伸出右手向它们挥别。因为我知道，入夜以后这座小镇就少有活物，经过数百年的人工筛选，除了一些食腐的动物以外，生活在城郊的动物普遍见不得月光。
“我们走吧。”我从短暂的出神中恢复过来，深呼吸了一下，拍了拍梦泽的肩膀说道，“也许牧野他们会追过来。”
傍晚的风轻抚着我们的脸颊，似在夏夜痛饮了一口冰饮。我有多久没体会过这种沁人心脾的感觉了？是几天，还是几个星期？我不得而知，但我可以肯定我们在冬日的静默里已经耽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日。没有风又没有阳光的天气，最适合老旧的东西在霉湿的地里腐朽。
翡冷翠基地内部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荒僻，如同外围世界一样的荒僻，这里没有进入的陆地通道，只有通过直升机和密道才能出入。在狄瓦斯的记录当中，翡冷翠在名义上是叙拉古分区的一部分，但在地图上没有标明任何信息，只有一片突兀的空白。按照梦泽的说法，这里的居民大部分是普罗米修斯的成员或预备成员。
这是一片不对外开放的区域，与C-01大区掩埋在废墟里的繁华和校园里体量小巧但精致的布景都截然不同。这里遍布着衰草，野鸟与无人清理的土坡，但仅有的一些建筑和基础设施却维护如新。这里的几何体建筑外墙上覆盖了一层自修复的纳米涂料，用来抵御极端气候的侵蚀和屏蔽电磁波的探测。
“普罗米修斯第五支部，请求进入许可。”趁我们不留神时，梦泽走进一片一人高的蒿草丛中，在快速执行完毕验证信息的程序后便消失不见。我没有办法，只得循着声音招呼望跟上。同行的灵曜和澹台汐仿照梦泽的做法，从相邻的草丛中走了进去。澹台汐走得比较慢，我急忙拉住了她。
“你们这是去哪里？”
“普罗米修斯的驻地。里面有我们承诺要给你的答案。”澹台汐对我莞尔一笑过后，走回了新踩出的小路。眼前的澹台汐使我感觉有些陌生，我没有办法把这个独立驾驶直升机，领导普罗米修斯的少女与充满不切实际天真幻想的星落祭主办者联系起来。我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不要想太多，然后跟着他们走进了杂草当中。
我穿过草丛，很快便看见了一条漆黑的密道。这条密道不是很长，不消几步路便走到了尽头。然后我爬上了一个平台，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座通往更上方的楼梯。在进入密道以后，我的粒子网络就和狄瓦斯主机失去了联系。
我不会对攀登建筑的细节加以过多叙述。这座地宫——或者山堡，和我在杂志上见过的半史前时代堡垒并没有什么二致，不同点仅在于这里的堡垒更宽阔些，楼层也更少些（起码我可以在最底层看到顶层的某些细节）。这种仿古式的建筑设计在保密功能上与整座大区的屏蔽相比显得画蛇添足，这样设计的唯一解释只能是出于某种文化上的需要。
“楼顶快到了吧。”
“应该快到了。”我抬头看了一下，灰黑色的天花板毫无悬念地又矮了几分。
我们愈到高处，周遭的光线反而就愈明亮。我在偶然的一瞥后才惊奇的发现墙上复古风格的蜡烛不知不觉间悄然变成了中等功率的白炽灯。这样的白炽灯在这一层级到处都是，而且每一个的铭牌都各不相同，若是仅以单纯的建筑角度而言，这样的设计未免太用心了点。
“我猜下一个是霓虹灯！”望一口咬定道。事实上不用她咬定，我凭借身高优势也能把前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在我们的前方，白炽灯和蜡烛的昏黄逐渐变为纯度不高的白色，然后是一片光怪陆离的彩色。这些彩色在不远处终结，复又变为白色，象牙一样的纯白。
我们朝最顶端走去时，光线由尖锐变得柔和起来，但明亮度并没有减小，反倒将上层的空间映成了一片白昼。我踏上了楼梯的尽头，上面有一扇铁门把守。我轻敲了两下，推开虚掩的铁门，和望一起走了进去。
顶楼的布置有些陈旧，就像书呆子十几年没有打扫过的书房。墙上的挂画东倒西歪，有的仍然四平八稳的挂在墙上，有的则摇摇欲坠，甚至直接躺在了地下。我们两侧放有大约六到七排的书架，但只有两三排有摆了一半的书，剩余的则和蜘蛛网融为一体，有的更是干脆烂成几块被虫蛀过的朽木残片。在靠近中间的位置摆放着几张桌子，桌子上有不少的瓶瓶罐罐，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3001号区域导览智能苍羽，竭诚为游客服务。”四处摸索的伊祁望在无意中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开关。随着一阵柔和的声音响起，一个熟悉的白发红瞳少女虚像呈现在我们眼前。
“游客朋友们，你们现在所看到的是这座城市的记忆馆。这里保存了溟州自城市创立以来的重大事件和集体记忆。在我左手边的是有关联络基地的影像，在人类探索太空的时期，联络基地是协调城市之间行动与重大生产活动的场所。在联络基地的前方，是当时处在试验当中的玉衡系列火箭，这一系列火箭原定的目标是进行柯伊伯带的载人飞行尝试......”
随着苍羽的声音，我们的眼前出现一座穹顶式的淡蓝绿色建筑，在这座建筑的四周是点阵式的尖塔，以某种特定的规律排列在巨大而空旷的空地上，昼夜不停地向外界发送大功率的无线电信号。风车出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沿着不规则的曲六边形描绘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尖塔之间没有行人，只有精密的机械在来回穿梭。
“穿过当年的联络基地，就是英雄时代人类所绘制的立体星图影像。在人类探索宇宙的时期，人类为太阳系与阿尔法星等邻近星系制作了精确的坐标与导航路线，同时为重要的导航恒星系制作了基于实地位置的立体坐标地图。就像大航海时代的海图一样，这些早期的星图也记载着人类步入恒星系级文明的历史。”
银白色的光点从我们的脚下升起，如同星落祭的夜晚追逐星辰的节日活动。光点在我们的眼前游移，闪烁，最终定格成无数凝胶状的乳白色类球体，不规则的球体海浪一般涌动，犹如翻腾着乳白色的火焰。毫无疑问，这是通过计算机模拟所得到的一种图像技术。
“......这是大角星，这是天狼星，这是织女......好烫！”伊祁望的手刚触碰到投影出来的恒星模型，就马上缩了回去。“这些投影还挺逼真的呢，连触感和温度的调控都有，但是我估计它们应该不到上千度，否则我的手早就被灼伤了。”我说。
“......人类不再满足于自己所居住的星球。他们开始探索周边的邻居，探索更广阔的世界，这是一个文明步入真正伟大的前夜。火箭、空间站......我们能做的，还有更多，与域外文明的联系也被提上了日程。征服整个已知空间，是一个有智慧、有觉悟的种族被赋予的天命......”
投影空间上的背景逐渐转为深蓝，众多的星座开始显现，而我们的地球，就坐落在其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起初这片半球状的空间没有任何的动静，之后在某一刹那间，它的表面出现了一些球状的卫星，然后是翼状的，越来越多，最终布满穹苍。人类的火箭从地球发出，抵达月球，在火星着陆，一路在太空中建立环状的城市。
“这说的似乎是我们世界以前的历史呢。”
“后面应该还有，这些事例和我们现在的时代接不上。也许它会说到大失联，或者别的一些事情。”
空间之上，深蓝的颜色慢慢变得幽黑，只有星光是唯一的光。在漆黑一片中，地球率先被点亮，然后是附近的几颗星球，上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出城市的轮廓。
“......人类的殖民地一个接一个的建立起来，星际之间的交流成为了常态，我们自豪于......”
话说到一半，空间中的女声突然变成了乱码，地球的影像闪烁不定，直至最终消失。我们所置身的星空环境开始逐渐变得黯淡，现实与虚影相互交织。
“记忆馆的资料损坏了吗......”望有些担心。
“不是损坏，只是年久失修哦。”一个稚嫩的女声从我们的身后传来。澹台汐走进了我们进入顶楼的那扇虚掩铁门。此时的她散下了自己双马尾的发型，穿上了与梦泽的装束类似的黑色大褂，显得与平日里的她格格不入。“缺乏维护的狄瓦斯，就像老式留声机里的碟片，就算一切运转正常，也总会有声音断带的时候。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啦——”
“你的意思是——”
少女没有说话，而是打开了自己的粒子网络，重新调整了有关记忆馆的图像处理参数。虚拟影像的光亮明灭了几秒之后，地球的投影再次在我们的眼前出现。在这一次，我看到了这颗熟悉而又陌生的球体上所遍布的景象：
火星表面一样的陆地犹如土黄色的马赛克一般，镶嵌在灰黑色的海洋中间，只有不时出现的隆起和纵横的沟壑能证明这片大地曾经存在过自然的生态。一些金属灰的微小节点点缀在这些大小不一的嵌板之上，似蜘蛛结网留下的工程痕迹，一些大一点的节点是城邦，在影像中看不到内部的细节，只能看到包裹在城邦四周的天蓝色复合材料外壳。大气层没有云，也没有对流所产生的气旋，从虚拟的空间站俯瞰地球，人类过去和现在的“造物”一览无余。
这就是我们所生活的星球的真实影像，一个乌托邦之外的影像。
在行星的背阳面，星星点点的灯光在行星表面聚集，勾勒出集成电路式的纹路。这些灯光与古籍当中所记载的“繁荣地球”截然不同。在大多数地域，灯光是微弱，流动而缓慢的，就像流回心脏的静脉血，这是地面上成百上千的纳米生产单元所放出的指示灯亮光。这些亮光汇聚在无数微小的节点处，融化为淡黄色的柔和灯海。
接着，星球继续转动，但远方的太空城和空间站逐渐黯淡，环绕在星球上空的卫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然后，背阳面的灯光河流开始同时出现泛滥和断流。在一些大陆的整片区域，夜晚陷入空无一物的黑暗，而在另一些大陆，灯火组成的河流陡然增亮，如同上帝投下的火鞭，大火在山丘与沟壑间蔓延，然后迅速归于沉寂。千沟万壑的土地上，亮光渐次熄灭，太阳照耀着地球表面上过了火的灰褐斑痕，如同展开一幅荒诞的抽象画。
“这就是历史记载当中的大失联。”澹台汐说，“两百多年前，一场超级太阳风暴袭击了地球，这场袭击导致了地表与地外的卫星和太空城联系的无线电信号全部中断。由于失去了人造卫星所带来的全球性服务和通信体系，曾经用于统筹协调地球上的生产，管理与科学探索的GAS开始陷入瘫痪——这套系统就是现今我们所说的狄瓦斯。在风暴袭击地球之后，狄瓦斯主机中央计划的功能名存实亡，各个城邦的狄瓦斯系统各自为政，没有将重建协调作为最优先事项。因为缺乏统筹的计划方案，各个城邦能够管辖的生产单元体系实际上是残缺不全的，这就是城市的机体会生锈，老化，废弃，造成事故和恐慌的一切原因。”
“那达莱卡人呢，他们和这场灾难有什么关系吗？”
“从来就没有什么达莱卡人。”澹台汐斩钉截铁地说，“有关达莱卡人的传说属于人类的史前史范畴，很少有能得到充分证实的资料。而在紫微纪元之后，狄瓦斯本地记录的数次巡天观测和所有的溟州城市档案当中，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外星文明的痕迹。达莱卡人并不存在，至少从来没有在溟州这座城市存在过。未经证明的事物，没有确定存在的意义。”澹台汐一边说，一边打开粒子网络，调出了狄瓦斯运行过程中的所有社会事件记录档案。
澹台汐的话语让我的大脑震了一下。但当我沉默片刻，整理好逻辑之后，我对“达莱卡人在这座城市并不存在”的这个事实丝毫不感到惊讶。狄瓦斯的算法是一个闭环的系统，它的输入和输出高度依赖计算机内部的自我反馈，如果一个文明试图改变狄瓦斯的运行逻辑，那么它就需要在同一时间内修改大量的变量。如果我们假定被称作达莱卡人的外星文明拥有先进的技术，那么我们也同样有理由假定，制造爆炸一类容易引起土著人察觉的低劣手法，是摒除在这些高级文明的手段之外的。
“既然这样，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在外星文明的嫌疑得以排除之后，能够被指控的对象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我觉得现在是有必要摊牌的时候了。“你们普罗米修斯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如果你们的目标是恢复大失联之前的时代，你们就没有必要向公众隐藏自己的观点；如果你们的目标是保存生产技术，你们就没有理由组成一个组织严密的团体。”
“两种目标都存在，又或者，两种目标都不存在。”澹台汐说，“在大失联开始时，樱纱与溟州负责维护狄瓦斯的成员建立了联系，他们以过去的研究所为中心，建立了现在的学校，这里是普罗米修斯最早的活动基地。樱纱不是一个人，而是紫微纪元的科学家所创造出来的一批型号代号为‘樱纱’的智能机械，正是在她的引导下，我们创建了普罗米修斯。”
“什么？”我感到有些惊讶，“你说樱纱，她是机器人？”
“确切的说，是仿生智能。紫微纪元的科学家将当时社会中一些从事研究人员的大脑思维状态扫描进了当时的人工智能学习逻辑当中，这种人脑和机械逻辑的整合可以让最新一代的人工智能具备兼顾最优化条件和生物情感的思维状态。开发人员希望，这种能有效处理复杂社会判断的仿生智能，能够在社会道德出现危机的时候重新指导人类形成组织。现在城市里对我们普罗米修斯的追杀和仇恨，恰恰说明我们的目标已经成功了一半。”
“所以你们的主张和目标是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主持星落祭吗？”澹台汐突然对我狡黠一笑，短暂恢复了她之前的孩子气神色。
“为什么？”
“为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在那里，我们每天都能吃草莓蛋糕和下星空棋！”澹台汐有些孩子般的兴奋，但很快恢复了先前的严肃神态，“大失联的发生对人类的精神打击是致命的，他们没有办法理解曾经被称为‘全知全能’的计算机会犯下如此的错误。灾难下的人类对狄瓦斯持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完全修复或完全废止，这两种立场对我们的组织来说都是有害的。为了团结在大失联中处于无序状态的巡天教徒，以及其他的外星崇拜者，我们组织了复苏运动。这是一个松散的文化运动，它的主题是歌颂永恒的繁星，人类过去的探索和人类的英雄，但它的本质，是将那些无助的居民对超人力量的崇拜引导向对世界的主动改造当中。这就是星落祭的意义。”
“你们是要建立一个严格限制狄瓦斯权限的社会吗？”
“并不，普罗米修斯的目的是建立一个机器与人类共同决策的社会。由计算机制定我们的社会计划，但这种计划模型必须依照人类社会的生产力水平修正道德准则，摒弃‘绝对理性’的存在，从而在下一次类似的灾难面前，不会做出让人类文明成果毁于一旦的判断，这是樱纱告诉我们的最优解。按照她的说法，为了完成这个目标，我们需要人为干预狄瓦斯的一部分系统，这是惧怕技术的另一部分人类所不能接受的，所以我们不能公开自己的身份。这就是我们的目标，重塑我们的世界，但不是一个完全由人类所支配的世界，也不是一个完全由算法所支配的世界。”
“听起来你们就像是漫画里的幕后黑手一样。”伊祁望小声地吐槽了一句。
“那是当然。”澹台汐扑倒在娇小的伊祁望身上，弄皱了她的全新水手服。尽管按照姚梦泽的说法，澹台汐是普罗米修斯支部的二号人物，但在年龄上，她毕竟还是一个耽于幻想，喜欢玩乐的少女。“这也是小望你们星际会议的目标对吧，从行将灭亡的火焰中拯救人类。”她一边说，一边向望的耳朵里吹气，伊祁望的脸羞得有些通红，连忙给了她一耳光。
“我是在地球上土生土长的人类，不是外星人！”望的话语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是娇嗔。在羞红的脸色稍微退去一些之后，她接着说道：“在来到溟州之前，我听父母提到过你们的目标，对于你们行动的目的我也能够理解。但是时至今日，我认为解决溟州的危机才是最重要的。”
“小望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澹台汐捏了捏伊祁望泪痕还没有擦干的脸说，“对我这么敏感可不行哦，从翡冷翠回去以后，我们再一起玩游戏吧——”
正当两个女孩如朋友一般亲热时，我注意到楼下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腐朽的铁门再一次吱呀一声被打开，姚梦泽和樱纱站在了我的面前。
“季连曦，一切都失败了，溟州已经没有希望了。”梦泽气喘吁吁地向我走来，他的表情沉重，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在见到我之后，他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魂魄一般，无力地靠在外墙上。
“在一切尘埃落定前，不要说‘失败’两个字。”类似的场景我在几天之前也曾经见到过，但相比于彼时的绝望，如今的我对溟州的情形已经胸有成竹。“说吧，什么事？”
“贝洛伯格行动失败了。城市的居民已经占领了除了这里以外所有的狄瓦斯分机，摧毁了大多数的机房和信号塔，我们已经没有第二条路了。”梦泽低声说完之后，叹了一口气。
“姚梦泽同志，你的意思是说贝洛伯格行动已经没有办法再执行了？不会吧——”澹台汐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没错，澹台汐同志，就是这样，现在我们仅剩的算力连将溟州任何一个分区的物资供应接驳到伊特鲁里亚或者叙拉古都没有办法做到，我们已经彻底失败了。”梦泽无力地拔下记忆馆里播放影像的电源，然后打开这幢古堡形建筑的窗帘。在离我们不足一公里的地方，许多人正在安营扎寨，焚烧柴火和垃圾的浓烟正在空中升起。一些人正在把旧衣服扔到翡冷翠边缘的土丘上，对他们来说，这里就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荒地。“现在逃到叙拉古的居民有五千多人，如果我们没有办法及时把生产单元的物资运送到这里，不谈我们可笑的计划能不能执行的问题，就以我们最基本的生存来说，也许是明天，还是后天，他们当中有一半的人就要死掉！”
“虽然有点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一下，你所说的贝洛伯格行动究竟是什么？为了什么目的？梦泽，现在不是隐瞒我的时候。”
“小丑一样的计划罢了。”他紧锁着眉头，在思索了一会后，摊在墙上，笑出了声。“我们最初的计划是利用狄瓦斯系统检测交易和运输时的时间漏洞，大量制造假的订单，使狄瓦斯认为学校拥有比过去的市中心多得多的需求。只要多次使用这样的手段，学校就能拥有足够提供给系统进行自修复的算力和维持小规模居民长期生存的资源，只要活下去，我们就有恢复过去生活的希望。我过去指使你进入城市采购探测器，篡改物质交换中心的订单，都是为了我们的这一点私欲。但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认为我们现在还有补救的空间。”
“我知道，现在整座城市的人都在找我，他们认为狄瓦斯的系统失控是我一手造成的，这是我的罪过，我承认。但是，我已经不想再一次背上杀人的罪名了！”溟州连日来的恐慌，让姚梦泽也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也许对于风暴中心的他来说，这样的压力才是真正如同山一样难以阻挡的。
“现在溟州的具体情况究竟怎样？”
“很糟，我们正在面临一场经济危机。”梦泽一边说，一边捂住自己太阳穴稍微靠边一些的位置，露出痛苦的神色。看起来，连续数周的精神压力已经让他患上了偏头痛。“我们的形势很不乐观。衣物，处理外伤的药品，基本的日用品我们都没有办法准备，甚至连应对气候控制系统紊乱的预案，我们都没有办法准备......”他大口喘气，似乎已经没有办法说下去了。
“让我来解释吧。”樱纱说道。作为一个仿生智能，她的情绪不会受到在场其他人的感染。“目前溟州的各项物资供应指标都在急速下降。食物指标相比上周下降了43个百分点，日用品指标下降了74个百分点。但下降最快的是能源指标。由于狄瓦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处理气候系统紊乱的经验，因此用于人造冬季主要能源供应的聚变能源没有办法通过狄瓦斯的计划算法划拨到溟州境内。目前，在溟州仅剩的37个建成区当中，14个已经在最近两周被系统判定为废弃，还有19个目前也有废弃的风险。这种大规模废弃居住区的案例，最早也只能追溯到大失联初期......”
“知道了，不用继续说下去了。”我摆摆手，示意樱纱道。“对于城市的现状，我也有责任。当初在篡改物质交换中心订单的时候，我私自调换了操作的顺序。我那时候没有办法完全信任你们。我和现在溟州的大部分居民一样，认为你们是一个为了一己之私掌握生杀大权，阴谋置我们于死地的群体。”我的语调有些惭愧，低着头，像是在听候面前这位仿生智能的发落。
“我知道了。你的误操作我们在第二天就已经发现，但这次误操作对于狄瓦斯整体的运行没有产生影响，真正导致系统紊乱的是大失联之后长期积累的系统错误。”樱纱平静地看着我，仿佛她早已料到了我所说的话，“这不是你的错，对于这件事情，我们也有责任。在危机出现之后，我们没有及时向大众说明我们的目标，我们的处理器没有办法处理目标实现和人类情感之间的矛盾。等到我们发现阴谋论的发酵超出了我们控制范围内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那个......我有办法可以解决现在的问题。”一直沉默的伊祁望突然发话，“我其实不是外星人，我是从其他城邦迁移过来的居民。在我的小镇因为相似的危机即将毁灭的时候，我的父母给了我一份有关修复联络系统的资料，叮嘱我要将它交给其他的‘普罗米修斯’。狄瓦斯在我的小镇上的分机没有办法完成这种复杂的任务，但是在这里说不定可以试一试。”
伊祁望说完，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磁盘。磁盘的塑料外层已经剥落，但是不影响整体的使用。姚梦泽接过磁盘，将它放在手心里。
“小望，你的方案真的管用吗？”
“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姚梦泽支开澹台汐，打开顶楼的广播系统：“各位普罗米修斯的成员，计划有变，各位现在立刻将溟州的所有分配算力和能源集中到打通联络系统上，不必要的电力和食物供应链全部切断。任务代号切诺伯格，不容怠慢。”说完之后，他和我们匆匆道别了一声，然后快步走下楼梯。“我去去就回。”他说。
古堡的照明渐次熄灭，我们的眼前只剩下黑蒙蒙的柱子。一阵亮光在我的手臂闪烁，牧野正在翡冷翠基地的外围联系我。
“季连曦，溟州的局势已经失控了。城市里的居民正在烧毁电网和燃气管道，挨家挨户追杀所有被认为是达莱卡人的可疑人士。一些人已经知道了普罗米修斯的驻地，他们正在前往翡冷翠。我们没有能力阻止他们......”
“明白，我马上下来。”我按下粒子网络，和樱纱他们一起匆匆走出了这座城堡式的建筑。
雪与灰烬散落在我们的头顶，今天的天空与过去的数日一样阴沉。我们所在的堡形建筑外缘是一片缺乏开发的沼泽，能容下交通工具通行的道路只有杂草之间几条田埂一样的小道。
“学校的人已经到达这里了吗？”我询问在基地边缘等候的牧野。他正将一辆陷入泥里的装甲车推出，神色显得有些凝重。
“暂时还没有。”牧野停下自己手头的工作说道，“但是我在一个小时前接到了驻守在这里的其他小队报告，但丁学派和我们组织内部的一些人已经锁定了我们的坐标。他们通过粒子网络和无人机传单，向普罗米修斯成员和我们没有参与这次冲击行动的DCSE成员发出了威胁。”
“他们是怎么定位到我们的位置的？”澹台汐问。
“柯告诉了城里的人消息，他们对我们内部没有参与行动的人很不满。溟州的许多人对我们DCSE抱有信任，他们认为在这样的紧急时刻，我们应该站出来，铲除城市里意图灭绝人类的所有外星人。”牧野看向基地铁丝网的外侧，几枚信号弹正射向空中，放出太阳一般炫目的光芒。“看起来他们要开始进攻这里了，我们快走。”
我们离开了翡冷翠基地的记忆馆。前方就是溟州昔日的联络中心。在大失联之前，这里既是协调各个城市生产的中枢，也是监测和向地外文明发射信号的基地。灾难发生之后，有关这个中枢的资料就被人为抹去，只剩下沼泽和抛荒的土丘。棱锥式的尖塔在我们的前方矗立，似一个个隆起的白蚁穴，它们占据了数十个足球场的面积，形成一个有规律的射电点阵。
“小心，我感应到这附近有危险。”在接近联络中心的时候，樱纱拦住了我们的脚步，不允许我们踏进联络中心一步。
在尖塔与尖塔之间，我只能看到灰黑色的地砖和密集的信号中继器。联络中心的地标上空无一人，连维护的机器也寥寥无几。只有不时闪着红光的信号塔，能够证明仍然有人维护，与城市里的废弃区截然不同。
联络中心的阵列上充斥着烙铁与金属融化的气味，这种气味在溟州的其他居住区很难寻觅得到。银白色的磁悬浮过道上散落着几根被电火花烧烤到焦黑的电线，看起来像是某一次生产事故之后没有及时处理的残骸。几缕烟雾从我们的身旁升起，这些烟雾与城市上空无处不在的灰霾混合在一起，在我们的眼中显得异常自然。
“快撤退！”樱纱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大喊了一声。距离我们不到十米的两座尖塔突然发生爆炸。爆炸产生的火光蔓延到了周围的线路，火焰沿着线路游走，似蜿蜒而行，快速吐出信子的毒蛇。我们后退了三米，躲在一座不高的小土丘身后。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并没有波及到我们。
“这应该是一次小规模的爆炸。”牧野走出掩体，观察了事故现场以后说道。先前的两座尖塔在爆炸中被削去了一半，只留下不规则的基座。白色的强化材料地砖上布满了直径从十厘米到三十厘米不等的焦黑圆形弹孔，以及许多被高温和火光熏黑的区域，如同月球背面千疮百孔一般的环形山。但由于力场和防火材料的保护，这次爆炸没有蔓延到更多的地方。
“看起来结论已经被证明了......”
“你说什么？”牧野问澹台汐。
“梦泽和我说过，普罗米修斯的内部出现了间谍。比提尼亚的居民在两天之前打听到了我们的基地，他们假借运输干粮和实验材料的目的，在联络中心埋设了炸弹。昨天和今天，一些普罗米修斯成员都在清晨和深夜发现了不明人物活动的踪迹。”
“你们难道不去阻止他们吗？”我问。
“没有直接的证据，而且没有必要。”樱纱捡起地面上的一个塑料碎片对我说，“这些人用的炸药不是烈性炸药，爆炸范围极其有限，而且他们用的是DCSE开发的不伤害人体组织的型号。他们的目标应该只是威胁我们。”
樱纱带领我们从点阵中心的玻璃通道穿过。联络中心发射塔阵的尽头是一座扁平的一层小楼，外墙上是银灰色的隐身涂料。小楼的前方是一片不大的空地，保养线路的机器人在这里集结，忙碌地穿梭着。信号发射的点阵顺着我们行走的方向延伸，在空地的边缘到达尽头。尽头处分布着一些蛛网一样密集的管线，以及数台通过量子传输技术与粒子网络连通的全息投影机。在我们到达空地时，其中的一台机器正剧烈地闪烁着黄灯。
“打开会话窗口。”樱纱说。
空地上出现了人群的暗蓝色影像，站在最前方的是宇文离和柳下翼。他们的身后跟着成群结队，手持汽油瓶和自制枪支的技术难民，其中一些人的手上拿着白色的抗议横幅。
“致普罗米修斯全体成员，以及窝藏在翡冷翠的所有外星分子，我们代表全体溟州居民，向你们与你们潜伏在城市里的同党发出最后警告。你们利用自己垄断的技术，破坏了我们的工厂，摧毁了我们的基础设施；你们意图切断城市分区的物资供应，以饥饿谋杀我们的人民；你们宣扬星落祭和人类探索宇宙的历史，试图让我们的人民对地外文明放下戒心。我们已经定位到了你们每个成员的位置，所有达莱卡人与他们的走狗将在三天之内接受应有的惩罚。我们在叙拉古向你们发送这段影像，不愿向地外文明屈服的DCSE战士们即将武力攻打翡冷翠，在你们走出翡冷翠投降之前，这段影像将循环播放。”
在影像当中，宇文离和柳下翼面无表情地宣读了他们最后的通告。在他们说完之后，牧野走上前，关掉了这段影像。
“他们还有多久到达这里？”
“现在。”牧野看向一公里外的护栏。与护栏交错在一起的土丘闪着火光，然后在一阵巨响中化为齑粉。DCSE的工程炸药已经爆破了翡冷翠外围的所有防御工事，除了烂泥一般的沼泽地和最近几周放置的拒马，翡冷翠已经无险可守。
“伊祁望，移交你的机械兵控制权限，快！”姒牧野对我身旁的女孩喊道。望打开自己的粒子网络，在紧急跳出的三个屏幕间迅速操作。在按下确认的按钮之前，伊祁望犹豫了一阵。
“我也要参加战斗。”她说。
“不行。柳下翼他们的目标是你，在他们眼中，你就是灭绝人类的幕后主使。樱纱，你和我到前方的土丘上阻挡他们。季连曦，你们剩下三个人现在立刻到联络中心的控制处，协助姚梦泽参与系统的抢修工作，我会将现场的实时影像传给你们。”
望点了点头，按下了最后的红色按钮。牧野与樱纱带领翡冷翠区域内能调动的所有机械兵，向被炸开的土丘方向走去。我能在那里听见人群愤怒的呐喊和抗议声。我们剩下的三人朝反方向行走，进入了身后那座银灰色的扁平小楼。
被称作控制处的银灰色楼房内部构造并不复杂，只有一间没有任何隔断的大厅。大厅的内墙上是直接连通狄瓦斯的电脑和监测信号的杂乱仪表盘，旁边的四个角落摆放着数排狄瓦斯的主机箱，此时此刻正在加大功率运作。
“联络系统修复工作的进展如何。”
“比预想中的要快。按照伊祁望的资料，我们已经恢复了七成的通讯线路，只要再给我们一些时间，我们就能再次启动联络中心。”
“明白。伊祁望，澹台汐，你们现在马上去协助普罗米修斯工作。”我向身边的两个女孩交代的任务，然后做到中央的主控制台前。
“打开虚拟通讯影像。”我对正在工作的梦泽说。居中的一块黑色屏幕上显示出了翡冷翠外围的场景，与此同时另一边的现场出现了我的全息影像。牧野和樱纱指挥着机械兵，在拒马之前呈扇形排列，拒马的另一侧是歇斯底里的群众，他们的手上挥舞着“粉碎普罗米修斯种族灭绝阴谋”，“外星人滚回外星”的横幅，正在用扩音器向翡冷翠区域高喊口号。一些冲动的居民试图持刀翻越拒马，杀死姚梦泽和伊祁望，但他们很快被麻醉枪制服了。
“溟州的人类同胞们，保持冷静，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达莱卡人。在灾难面前，现在我们需要的是团结一致，重建家园。”牧野向愤怒的人群喊话，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更高分贝的声浪当中。
“在现在的危急关头，我需要的不是朋友，是同盟者，无论如何，星际种族存在的痕迹必须从我们的生活中抹除出去。要么交出普罗米修斯分子，要么亲自解决他们，这是我们最后的要求，我们已经不能再接受损失了。”柳下翼对牧野说。“无人机准备，摧毁他们的机器！”
“不要跟他们纠缠，尽量争取时间就好。必要时候可以在小范围内使用武力。”我对影像另一头的牧野和樱纱说。
站成扇形的机械兵以马步形态蹲下，微型火箭弹从他们背后的炮管射出，飞蛾一样径直撞向DCSE的无人机。火箭弹与他们同归于尽，在空中只留下绚烂的烟火。牧野指挥机械兵重新编队，向对面聚集的人群投放催泪瓦斯和神经麻醉剂，同时自己用子弹无差别打击对面仍然在行动的人。
“季连曦，我请求停止攻击指令。”樱纱对我说道。
“为什么？”
“我们发现对面有人质。”
随着催泪瓦斯的硝烟散去，我发现端木遥和灵曜正身处在在拒马和沼泽的另一头，他们混杂周边抗议的民众中，显得格外惊慌失措。此时的端木遥正躲在一片废弃的路障群身后，不敢直视前方的枪炮和冷峻的对峙。站在拒马前方喊话的冲击者只剩下了宇文离，柳下翼则在混战中不知去向。“牧野，马上停止攻击！”我喊道。
“宇文离，这就是你的所作所为吗？”我将影像调到众人的最前方，质问面前的少年。
“抱歉。虽然我十分憎恨你们普罗米修斯，但是遥他们来到这里并不是受我们胁迫的。他们是在避难的时候，被叙拉古的其他避难者要挟着来到这里的。百里宏他们认为但丁学派参与了这次计划，如果我不能通过这次行动证明自己，但丁学派就会被火箭协会和薄伽丘乐团他们视为普罗米修斯的同谋。”
“宇文离，普罗米修斯并不是都市传说中企图谋害人类的组织。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但他们的目标是修复和改造我们现有的GAS，建立一个机器与人类共同决策的社会，让人类摆脱现在的匮乏时代。这个世界上没有达莱卡人，也不存在什么外星人灭绝人类的阴谋。”
“一派胡言！”离指着我，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火光，“如果操纵狄瓦斯的普罗米修斯不需要为现在的系统失控负责，世界上还有第二个能为此负责的人吗？你们口口声声为了全人类，满足的不过是自己救世主一样的变态欲望！在我的家乡陷入绝境，人们为了食物自相残杀的时候，我没有见到你们；在中央区的同胞缺衣少食，需要我们乐队接济的时候，我同样没有见到你们！”
我凝视着面前目露凶光的离，没有说话。他是一个外乡人，在六年前来到了溟州，成为但丁学派的一名流浪乐手。在地球，像他一样的人，被称为技术难民，但除了狄瓦斯的资料库，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城邦愿意提起他们。
“所以，你是下定决心要和我们对抗到底了吗？”
“确切的说，不止我，还有流亡到叙拉古的居民和溟州的大多数。季连曦，你要明白，你所站队的组织并不受大多数人的喜欢。”
“这一点我清楚。”面对离的这一指控，我并没有打算辩驳。“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柳下翼去哪了？”
“在你们投放催泪瓦斯的时候，她已经获得了调度DCSE仓库里直升机的权限。现在翼和其他几位战士正携带爆破工事用的炸药，悬停在翡冷翠的上空。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立刻走出这座基地投降，否则，我们会在十五分钟之后对你们的基地投下炸药，同时派出敢死小队杀掉伊祁望。”
“望是无辜的。”我说。
“他是一个外星人。”离对我简短地陈述了一句，然后向后转身，走回三步。“机械兵集结，随时准备配合空中行动。其他人在我们冲破关卡之前不要擅自进入翡冷翠。”
拒马对面的人群正在井然有序地往后撤退。机器士兵站在他们的前方，似凝固的雕像。
“牧野，你带着DCSE的机械小队回到联络中心，这里有我顶住就好。”樱纱对牧野说。
“但是你是普罗米修斯的一员，他们的目标同样有你。”
“没有关系。”樱纱笑了笑，“我是仿生智能，我的资料可以被复制和再次移植。相比于我，正在执行修复任务的梦泽和望更加重要。”
梦泽略加思索，撤回了所有的机械兵。我的耳边出现直升机螺旋桨剧烈运转的声音。几秒之后，火光弥漫在我面前的屏幕，在一阵短暂的黑屏之后，我与前方失去了联系。
“梦泽，联络系统的修复进度进展怎样了？”
“已经修复完毕了。在牧野后撤之前，我们发送了第一条求援信号。但是目前为止没有城邦回应我们的信息。”
“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没有了。”梦泽摇摇头，“经年累月的运行错误造成了现在狄瓦斯的系统失控，大型工程机械和各项材料的调配权都在狄瓦斯手里，我们没有办法依靠自己的力量解决。”
一秒，两秒，时间正在电子屏幕上流逝，除了等待，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建筑外的脚步声正越来越近。几分钟之后，我们的屋外突然传来粗暴的打门声，姚梦泽吩咐澹台汐前去开门。
“报告姚梦泽同志，樱纱同志的机体在撤退过程中受到暴力破坏，现在因为电力异常损耗已经陷入昏迷。请你作下一步的指示。”两名普罗米修斯的成员拖着一副少女的躯体走进了联络中心。樱纱洁白无瑕的衣裙上充斥着泥土与灰尘，她的右肩皮肤被人划出一道深深地口子，但裸露出来的并非是人体组织和血液，而是钢铁的骨骼和被掐断的电线。
梦泽吩咐我为樱纱紧急通上电源，同时指示进来的两人堵住大门，无论有任何人进入都不能开门。
在电流的注入下，樱纱的眼睛渐渐睁开，但已经没有了过去的神色，只剩下眼珠中茫然的一轮。“普罗米修斯......成功了吗......”
“还没有。但是距离成功就只差一步了。”
“冲击翡冷翠的人......不要让他们进入......机体检测到攻击计算......输入指令不明......错误......系统错误......正在紧急保护重要信息......”
樱纱的眼睛再一次闭上。门外再次传来粗暴的打门声。
“梦泽，还有多久？能检测到信号吗？”打门的声音越发激烈，负责将大门堵住的两位成员渐渐开始体力不支。
“能看到一个......但是很微弱，我不能确定是不是——等一等，这个信号似乎也在向我们求救！”
悬浮在梦泽正前方的黑色地球影像上，此刻突然出现一个蓝色的光点。这个光点在无边的黑暗中闪耀，宛如美丽而易碎的湖泊，令人痴迷，也令人心碎。正在此时，门被打开了。宇文离，柳下翼和其他几个持枪的敢死队成员进入了建筑内部，正在用枪瞄准我们。
“马上接通信号！”
梦泽将手指放在“信号连接”的按钮上。我们头顶的大屏幕上出现了这样几行字。
致来自东方的使者我们是乌鲁克城邦我们同样短缺危机我们愿意与你们分享狄瓦斯数据交换彼此的经济计划模型和物资连接完毕
联络中心监测的数据流正在以每分钟数千兆比特的速度传输向远方的城邦。沉寂许久的发电机和纳米工厂开始运转，运送物资的管道恢复正常。在信号发出的一分钟之后，联络中心大厅的照明再一次以满功率运行。叙拉古一边也传来了燃气和食物重新恢复供应的消息。
姚梦泽和普罗米修斯的其他成员重新忙碌了起来，开始进行数据的分享，对接收到的模型进行分析。前来接应宇文离等人的百里宏在看到这副景象之后，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决定加入他们的行列。
宇文离和柳下翼凝视着眼前的场景，久久没有说话。十秒之后，他们放下了手中的枪。
“回去吧。”我拍了拍离的肩膀。在犹豫了一阵之后，他们走出了大门。与从室外赶来的姒牧野和端木遥等人相遇。双方看了看室内的情形，又看了看彼此，依旧沉默不语。
“我为之前的鲁莽行为向你们道歉，我违反了DCSE的准则。”柳下翼单膝跪地，向牧野说道。
“我也是。”离也跪了下来，神色愧疚。
“不必了。”牧野对他们说，“对普罗米修斯和外星人的恐慌并不是你们的过错，这只是我们每个人轻信都市传说的结果。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有责任，我同样违反了DCSE的准则，向你们开枪。”少年卸下了自己腰上的麻醉枪和自动手枪，将它们放在地上。
“过去的无知就不必再追究了，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事，是修复我们被破坏的家园。在这一次混乱中，我们的成员流失很大，城市恢复正常之后，我们需要重建自己的社团。”端木遥微笑着，向宇文离伸出了手。“回到但丁学派吧，我们的团体需要你们。”
离站了起来，与遥互相拥抱，没有说话。
“也许......我们DCSE现在每个小队的互不隶属，并不是一个好的方案。为了应对未来更大的危机，我们可能需要一个更强有力的组织。”柳下翼起身，拍了拍牧野的肩膀。
“或许吧。”牧野看着基地外逐渐变得湛蓝的天空，感慨万千。
“季连曦，现在狄瓦斯的运转已经重新恢复正常了，但是城市里的骚乱一时间还不会停止。所以，我希望你能代替我们，发布城市广播，告诉溟州的全体居民现在的情况。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澹台汐对我说。
“你希望，让我代表你们对整座城市发布信息吗？”
“是的。并且，在这次行动之后，你将被接纳为普罗米修斯的一员，季连曦同志。狄瓦斯的资料库受到了攻击，现在翡冷翠基地的坐标和我们的个人信息都已经被公布，没有人相信我们所说的话。所以，为了人类的未来，拜托了！”
面前的女孩双手合十，用央求的语气请求我的帮助。此时此刻，我感到面前的汐，依然是过去那个孩子气的少女。
我答应了她的请求，端坐在中央的广播台上。在示意姚梦泽和伊祁望检查各项线路连接，确定它们完好无损之后，我清了清嗓子，对着灰黑色的话筒说话。
“我是溟州的普通居民季连曦，我现在向溟州的全体居民说话，我向比提尼亚，伊特鲁里亚，叙拉古，中央区，以及所有身处归墟据点的溟州居民说话。城市里的物资供应已经恢复，我以DCSE和但丁学派的名义，请求你们停止暴力行动，停止一切针对普罗米修斯分子和外星人的无谓仇恨。我们的城市正在面临一场经济危机，造成这场危机的，不是存在于假想当中的外星文明，而是我们人类自己。”
“数百年前，我们的世界经历了一场被称作‘大失联’的灾难，造成这场灾难的原因，并不是外星人，而是因为一场超级太阳风暴袭击了地球。这场风暴导致了地面与太空之间所有的无线电信号，以及地球上城邦与城邦之间相互联络的信号陷入中断。在灾难发生以后，曾经用于连接全球，承担经济与社会管理职能的GAS陷入瘫痪，各个城邦的分机独立运行。因为缺乏生产协调和物资的交换，狄瓦斯没有办法对当前的情况做出有效的判断，长年累月的错误，最终造成了今天的失控危机，这就是我们过去物资短缺和面对今日情形的原因。”
“宇宙中并不存在达莱卡人，在狄瓦斯的记载中，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它们的存在。在我们城邦当中存在的，只有普罗米修斯组织，它是在大失联之后成立的一个旨在保存人类科技成果，与恢复过去生活的组织。与许多人的设想相反，普罗米修斯并没有控制整个狄瓦斯的能力，它所做的工作，是维护和改造现有的GAS，使它们与人类的生产力和社会结构水平相适应。在普罗米修斯的努力下，溟州与地球上的另一个城邦乌鲁克建立了联系。我们交换了彼此的经济计划模型。利用他们的模型，我们修复了溟州狄瓦斯系统中资源浪费和错误分配的多个漏洞。如今溟州城市内部的各项基础服务功能正在稳步恢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再一次请求各位能停止城市里的暴力和对抗，投入到溟州各项设施的恢复工作当中。在广播完毕之后，这段信息将重复三遍。”
我关闭发送广播的按钮，长舒了一口气，走出这座银灰色的建筑。天边绚烂的晚霞重新出现，就像火一样赤红。
“伊祁望，这边，这边！快来看我们新建好的科技馆和博物馆！”在夏日的阳光下，一个扎着双马尾辫，穿着粉白连衣裙的少女正招呼着身后的另一个女孩。
“知道了，知道了。”身后的女孩戴着一个猫耳发卡，身穿淡蓝色的水手服，正不紧不慢地吃着手中的冰棍。在她的前方，是吊机，脚手架和搅拌车组成的丛林，负责建造和维修的机器人在楼房的骨架间来回穿梭。科技馆螺旋形设计的轮廓展现在我们眼前，它的一角已经拆除了脚手架，苍羽的影像正在大门前欢迎前来参观展览的观众。在沉寂了许久之后，这座城市血管里的血液再次开始流动。
“梦泽，今天没有让澹台汐她们参与物资的调度工作吗？”
“从小时候开始，她就是一个为组织生活者，在接替前辈的工作，开始主持星落祭以后，她才慢慢变得活泼起来。现在在一切步入正轨以后，能让她像真正的孩子一样休息几天，也好。”姚梦泽微笑着，神色有些欣慰。
“樱纱苏醒了吗？我们普罗米修斯的下一步工作是什么呢？”
“在机器人专家的维修下，目前樱纱的正常生活已经没有问题，但是距离正式投入工作还剩下一段时间。樱纱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溟州最大的三个团体普罗米修斯，DCSE和但丁学派进行了协商，组成了负责协调人机决策的三头同盟。现在我们的各项工作步入了正轨，但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下一步需要联系尽可能多的城邦，扩大我们的联合体，最后，我们会像我们的祖先一样，重新回到宇宙。”
“我相信，最后的目标，我们一定能达成的。”
我们仰望着天空。在摩天楼宇的周围，悬浮在空中的列车正搭载着前往咖啡厅和次世界体验馆的人群，在反重力建筑的霓虹灯下穿行，就像科幻小说中的乌托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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