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奥蒂华坎
“这里是环太阳系通讯。在一周前的月球战役中,广寒城遭遇了来自灶神星的阿努比斯武装的突然袭击。瓦尼尔集团和多明戈卫队九成以上的基地被毁,52名驻军被杀,一百余人受伤,此外有8名平民由于建筑倒塌不幸遇难。在蜂鸟佣兵团的顽强抵抗和多明戈卫队的后续增援下,目前月球周围的匪徒已经基本肃清。初步的调查显示,天匪集团这次的攻势很有可能得到了泰坦方面的情报支持。后续情况请关注......”
羽花站起身,深呼吸了几口,随后关掉了广播。
“又是一个质疑我们的声音。看起来他们是铁了心想让我承担这个责任了。”羽花瘫倒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无力地说,“托兰,月球战役的调查报告出来了吗?”
“两小时以前广寒城方面发来了最新的调查资料。”托兰停下书架上的工作,看了一眼手机,“如果现在需要的话,我可以把有关战役前后的交互动画下载下来。”
“现在就下载吧。这里正好有播放的设备。”羽花拿出一台形似水晶的放映机。打开开关以后,几缕绿色的亮光在昏暗的房间里跳动。托兰连接数据线,将下载好的动画导入放映机。接着羽花点击最中间的一缕亮光。办公室的书架,文件和泰坦星的巨幅地图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置身于广寒城低空的画面,远方则是一片虚空。
在月球的低空是连成一片的穹顶集群,穹顶的外围是近乎高尔丁死结一般的运输管道和自动生产单元,这些承担简单生产工作的单元昼夜不息地运行,为这座太阳系最大的都市注入新鲜的血液。在更外围的丘陵和环形山上是行星护盾发生器,导弹拦截装置和激光反制装置,它们和环形山中央内太阳系几支雇佣兵的军营共同构成了月球的最后一道防线。
视角切换到地火航线。在调取最近几周的记录生成的视频资料当中,截至羽花等人到达月球的当天,航线仍然呈现正常运转的绿色,只有远处的火卫一呈现被占领的红色。将动画时间倍速调整到袭击前的一小时,航线上依旧没有任何异样。
“不对劲,为什么天匪的主力一直没有出现在视频里。”
“羽花,你还记得我们参加艺术展的当天发生了什么吗?”
“让我想想......首先是停电,接着广播发出警报,再后来广播被劫持,月球上的十几个基地同时受到打击。而且在我们离开广寒城的时候,我注意到月球上的行星防御系统一直没有反应,太阳系的武装力量也只有一支最远的蜂鸟佣兵团来到了我们面前。”
“看起来这就是疑点所在。继续走时间。”
在袭击发生前的第十三分钟,环绕在月球周围的卫星接近三成突然从友方的绿色转变为代表敌意的红色。叛变的卫星不偏不倚,正好都处在月球上防御设施的侦查和火力死角。这些红色的亮点在月球上空形成了羽花似曾相识的绞杀阵型,而它们的第一批目标正是月球上空的通讯站和空间站。
“这是绿松石演示过的战术......”羽花倒吸一口凉气。
袭击开始的第一秒,几乎所有的通讯站在动画演示的赤红光束下被摧毁。右下角的行星网络连接情况在一瞬间一齐变为损毁的暗红色,只留下面向中心城区的通讯卫星,以及火卫一和月球之间的完整通信线路,看起来显然是有意为之。接下来的三分钟,叛变的卫星开始对失去指挥中枢的防御系统和军事基地发射轨道炮,面向中心城区的通信线路在短暂失去连接以后,从断线的灰色转变为被劫持的橙色。
袭击开始以后的第三十八分钟,蜂鸟佣兵团抵达月球。在交互动画中他们被标注为代表友军的蓝色。在月球救援行动结束之后,蜂鸟佣兵团途径火卫一空域,与盘踞在此处的阿努比斯武装没有发生任何交火。随后阿努比斯武装的舰队以百分之五光速抵达月球上空,在叛变卫星的周围停泊,直到蜂鸟佣兵团的主力折返以后与他们交火。全程阿努比斯武装没有任何登陆尝试。
“疑点其三:来自泰坦的蜂鸟佣兵团在经过被占领的火卫一时,没有与阿努比斯武装交火......等等......”羽花在追踪蜂鸟佣兵团行踪的时候发现了打在太空上的一行白色字体,突然想到了什么。“托兰,把时间倒回去,我要看调查组公布的其他几个疑点。”
“明白。”托兰从蜂鸟佣兵团出现的时刻往后倒带。在袭击发生的几个关键时刻,托兰发现了调查组标注的另外几个疑点。
“疑点其一:月球上的三成卫星突然叛变,在袭击前没有任何人察觉;疑点其二:阿努比斯武装采用了风险极高的卫星绞杀战法,这种战法从来没有被人类应用于实战......疑点其四:阿努比斯武装没有尝试登陆月球或是占领任何一处居民点,更像是一次与他们的实力完全不符的威慑行动。”羽花仔细阅读了上面标注的几处疑点,心突然悬了起来。她感到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可能的结果。“托兰,帮我查询一下月球上最新一批卫星的供应商。”
“明白。”托兰关闭放映机,打开手机的浏览器。“......从NE348年开始,月球和火星上空的卫星服务由特奥蒂华坎集团负责......羽花,这家公司好像来自泰坦星。”
羽花坐在办公椅上,久久没有说话,托兰能在她的神色中看到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老成和忧虑。托兰走到办公室的窗台前,没有打扰羽花。她的神色和羽花一样,同样眉头紧皱。月球战役的各种细节过于巧合,以至于她在第一时间想到了欧林派,但她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欧林派有能力发动这样的一场叛乱。在窗外,由机器人统治的仙石城地表依旧井然有序,继续它们在仙石城上的六万多个日夜的工作。
“托兰,我认为我不适合担任泰坦星执政官的职务。”在经历了一个多小时的沉默以后,羽花突然开口。托兰回头看向身后悬挂着巨幅地图的办公室,看到的是一个解开执政官的灰色外套,披散着粉白色头发的少女,和这个年纪任何一个普通的少女别无二致。
“这次的事件不一定和泰坦有关,就算有,主要的责任也不应该由现任的执政官承担。”托兰对羽花的心事了如指掌。
“我不知道。我现在的情绪很乱。托兰,你知道的,理查德,恩里克,还有宴会上的其他人,他们都在盼着我能下台,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羽花的语速逐渐急促,仿佛下一秒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辞职的事我这几天会考虑一下。”羽花深呼吸了一口以后说道,“这几天的工作先交给费尔南多负责,就说我有焦虑症病史,这几天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需要调养一下。”
“没问题。正好接下来的几天是斯普特尼克节。”在办公室的窗外,零点的烟火正在升起。四棱台形的建筑房顶燃起长明的黯淡烛光,恰似《特洛伊少女》曲调中的凄美和苍凉。“在斯普特尼克节,不要做执政官,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享受节日吧。”
托兰微笑着,向身前的女孩伸出了手。办公桌上的水杯没有水,只有桌上摆放的文件上有几滴圆形的水渍。
夜幕下的黎明海滩,两名身穿仙石城节日服装的少女站在石桥上。石桥对岸的沙滩上万籁俱寂,没有明亮的灯光,也没有机器人的叫卖声,只有沙滩上游人自发举起星星点点的烛火,与天上的星光交相辉映。棕灰色头发的少女将一只名叫“祝融灯”的凝胶状生物捧在手心,然后举起手臂,做出放飞的姿势。祝融灯跳动着发出幽蓝色光芒的身体,似乎在离开前向少女作最后的点头致意。一阵微风拂过海滩,祝融灯微微跳起,在东风下越飞越高,最后在人造的星空下消失不见。
“托兰,这个叫祝融灯的生物是什么啊?”羽花指着星空中远去的凝胶状生物,对身旁的棕灰色头发少女问道。
“这种生物叫托林。”托兰看上去似乎对这种奇怪的小生物了如指掌。“在五百多年前,人类的探测器第一次降落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人们就开始猜测土卫六充满甲烷的大气和海洋上也许会孕育着生命。他们把这种假想中的生命称为托林。人类定居泰坦以后,科学家在泰坦的大气层第一次捕捉到了托林。尽管这些生物只是一些简单的有模糊意识的凝胶,但是它让我们第一次明白,人类在宇宙中并不孤独。”
“哈哈,跟你的名字还挺像的嘛。”粉白色头发的少女打趣道,“也许在人类到来以前,他们眼中的自己也是孤独的吧。”羽花说完看了看托兰,托兰没有说什么,但羽花能借着漫天纷飞的祝融灯微蓝的亮光,看到她的脸庞微微泛红。
“有的时候,比起身处繁华的广寒城和第十一辖区,我更喜欢现在的黎明海滩。”羽花看着头顶的人造星空,有些感慨。“作为理事会议员的女儿,我在童年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被塑造成下一代的精英阶层。那时的我没有朋友,没有娱乐,晦涩难懂的知识和虚情假意的交际就是我的一切。我在乎自己的名誉,在乎自己的地位,在乎自己每一次的成绩,我认为离开了这些,我就一无所有。”
“在我十岁那年,天匪开始在太阳系活跃。行星理事会开始把精力放在保护太阳系的资产上,原本被边缘化的太空开拓机构一撤再撤。我的父亲失去了他在地球上的工作,因为年轻时参加远征队的经历,他主动申请前往泰坦星担任执政官。但是在地月系的上流人士眼中,父亲的行为和被流放没有任何区别。从那以后,我开始更努力的学习,我不能接受自己一丝一毫的失败,我想知道为什么当年人类引以为傲的太空计划会沦落成今天的模样。”
“也许你现在已经有了答案。”托兰说,“光速是人类不可逾越的障碍。以现在的航行技术,人类在四百年内不可能走出太阳系。这一切对你所在的阶级而言无利可图。”
“你说得对。”羽花怅然道,“但是在大学以前,我不相信人类会被光速限制。我相信人类注定会像科幻作品里描述的一样,自由的在宇宙间穿梭,太阳系的现状不过是理事会里那些把父亲赶出去的人编造的谎言。在高中,我在课堂上了解到了曲率飞船的失败和普罗米修斯远征的无功而返,童年的一切对我来说越来越像一场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我选择加入卓尔金学会,创作来自宇宙的歌声,选择对自己坚信的一切抱有最后一丝幻想。”
“我进入了神原大学,但是等待着我的只有绝望。神原大学的学生都是地月系政商精英的子女,在他们入学以前,他们作为这所大学股东的父母就为他们规划好了未来的道路。他们看不起一个外太阳系官僚的女儿,更看不起外太阳系的人民,在他们眼里,外太阳系的地位就是殖民地,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为地月系的繁荣提供源源不断的原材料。”
“在人类最优秀的人群里,我日复一日的强迫自己优秀,我希望能为自己的家庭赢回一丝一毫的尊严。二十五岁进入辖区议会,三十岁上任广寒城,我希望走上这样的道路。在地月系,得到行星理事会的任职资格是普通人一辈子的奋斗目标,上任广寒城更是事业有成的最大标志。因为在学校被排挤,我自愿申请前往泰坦星实习,我强迫自己不要犯错,我劝告自己万事小心翼翼,但是我失败了,我走上了和父亲一样的道路。”
“这不是你的错,我会找出这颗星球上背叛人类的人。我不会让你离开泰坦。”托兰咬牙切齿。对她而言,月球战役远远没有结束,只要查清特奥蒂华坎集团的身份,查清她高度怀疑的欧林派和这个集团的关联,她就可以洗脱羽花身上的污点。她会劝告羽花远离卓尔金学会,劝告羽花远离泰坦星本土的一切斗争,她不应该参与其中。
“谢谢,托兰,不必了。”羽花一反常态,显得有些释然,“恩里克批评得没错,我认为我不适合执政官的工作。我不擅长演讲,不擅长喝高度酒,不擅长参与上流社会的聚餐,更学不会他们的民族之间相互交流的语言。面对繁琐的贵族礼节,我不会感到荣幸,我只会感到一阵生理上的恶心。这样的我注定永远不能融入他们的社会。”
“我也一样。”托兰说道,“地球的社会对从小在泰坦长大的我来说太过复杂。我的父母是商人,从小他们就来往于太阳系的各地经商。在我小时候,我记不清他们的面容,也不知道他们从事的工作——对泰坦星生活在金字塔下的孩子而言,这一切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只知道,在穹顶的另一头,有一个更繁荣的世界,一个充满着新奇事物的世界。”
“十一岁那年,对我来说几乎像陌生人一样的父母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们告诉我,我们一家取得了移民地球的名额,地球是科学家和工程师的国度,从此以后我们就不用再像以前一样在太空奔波了。在移民局的带领下,我们一家搬到了地球的第十一辖区。那段日子是我童年的记忆里最开心的日子。地球上的居民对我们都很好,他们会带我们一起参观建立在地面上的城市,主动和我们聊起有关泰坦星的事情。”
“在那段日子里,我在转学的班级遇见了一个粉白色头发的女孩,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玩最新的游戏。她用稚嫩的声音对我说,她的父亲要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到我所在的星球。年幼的我曾经和她许诺过,要和她永远生活在一起。只是在地月系,公民的岗位高度饱和,我的父母有移民需要的学术能力,但是地球上没有任何能容纳他们的岗位。在GAS优化以后的第二天,移民局就很抱歉地通知我们,我们一家被遣返回了泰坦。”
“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忘记了那个女孩的名字,也忘记了她的长相。如果能再一次见到她,我会对她说一声抱歉。”托兰擦干不经意间挂在眼角的泪花,粲然地笑了笑,似乎想把这一段记忆抛在脑后。“抱歉,突然聊起这些,你不会感觉奇怪吧......我果然还是没有办法适应地球上的规则。”
“不会的。”羽花目送着最后一批祝融灯消失在克拉肯海的海平面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泰坦上一颗孤独的祝融灯。但是在广袤的宇宙里,我们并不孤独。”
黎明海滩人造的星空隐没了,手捧烛火的人群也三三两两散去。斯普特尼克节第一天的彻夜守灵结束了,海滩的银白色和石桥的灰色一同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托兰知道,泰坦星的黎明要到来了。
“今天下午我会回泰坦研究所处理一些事情。如果你想辞职的话,可以和研究所的布伦希尔德教授聊一聊。”托兰搂住怀里微微有些睡意的羽花,在她的耳边说道。祝融灯消失的彼岸,泰坦上黯淡的橙色朝霞正在升起。
“布伦希尔德教授,一切工作准备就绪,是时候启动闪电犬远征了。”
“让一切开始吧。”昏暗的办公室里传来一个中年女性低沉的声音。“地月系的腐朽实体早已无可救药,太阳系的资源是有限的,人类只会在他们的领导下步入毁灭和死亡。这一次的行动,正是我们与这些懦弱的种族决裂的最好机会。”
“在最近针对月球的阿波罗行动和针对地球的伊卡洛斯行动当中,我们已经对广寒城方面造成了足够的威慑。”在女子的身旁,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以冷静的语调说道,“仙石城已经和以阿努比斯武装为代表的反叛组织建立了联合指挥部,同时向卡里斯托,加尼米德这些边缘星球上同情我们事业的人士发去了密电。左枫是理事会的眼线,只要蜂鸟佣兵团被调走参加远征,一切就能按我们的剧本进行。”
“世间繁华,消逝如斯。”布伦希尔德叹了一口气,“如果太阳系注定要蹒跚不前,以我们的未来作为停滞的代价,那就让它陷入一片火海吧。”她站起身,面对着仙石城地表上身穿黑衣,缄默不言聚集在一起的人群,话语中只有一种被背叛以后的决绝。
“希村镜教授,有两个人在走廊外面,说要和你见面。”门外传来一阵敲门的声音,希村镜能分辨出这是他的学生绿松石的声音。他摘下面具,打开顶楼办公室的吊灯,正常的工作仍然需要继续。
“是谁?”
“是泰坦星的执政官橘羽花,还有负责这一次科考行动的指挥官托兰。”在羽花第一次认识托兰的时候,她一直感觉到托兰在隐瞒着什么。但直到她听到“科考行动”四个字的时候,她才明白身旁的少女正在主持一场连自己也蔑视的赌局。
“让他们进来吧。”希村镜回到自己的办公桌,翻出有关行星理事会人事任免的文件。他知道两名少女来到顶楼办公室的目的是什么。
“希村镜教授下午好。”托兰向眼前戴着单片眼镜的男子鞠了一个躬,将数张折好的纸片递到了他的桌上。纸片上是一颗灰黑色气态行星的模糊照片。这颗被称作第九行星的星球在十五年前第一次被泰坦研究所发现,但为了避免广寒城对研究的干预,泰坦研究所对这颗行星的存在一直秘而不宣。“这是这两天探测器发送的第九行星异常点图片,以及这一次科考行动的几条可能路线,请您过目。”
希村镜打开少女递过来的纸片,用食指摩挲了一阵其中的重点字句,然后点了点头,对少女的工作表示认可。“这一次的研究填补上了有关这颗行星的不少空白,我相信你们花冠派有这样的实力。不过作为第一次负责科考行动的新人,还有一点要注意一下。”镜指了指科考行动路线里几条比较粗的红线说道:“护航船队的分布不能太密集,一方面这样可以降低遭遇事故的风险,另一方面也可以规避某些好事人士的检查。”
“明白。我会在之后调整出征部署。”
“另外,关于人事变动的事,我想你也应该不用和我绕圈子了。”镜伸出右手,向站在托兰身后的粉白色头发少女示意道,“泰坦星的执政官,过来吧。”
“希村镜教授好。”羽花深吸了一口气以后接着说道,“在上个星期,阿努比斯武装袭击了月球的广寒城,袭击发生的那天我正在参加广寒城的艺术展。作为泰坦星的执政官,我了解到他们这一次的行动和泰坦的特奥蒂华坎集团有关系,作为执政官,我没有很好的监督星球上发生的行动......另外作为执政官,我没有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工作上,也没有及时处理前任遗留的问题,虽然我的工作还在实习期,但是我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学习态度,所以我请求......”
在月球战役以后不断的自我怀疑和辞职与否的焦虑中,羽花的思绪变得有些混乱,她的话语也变得有些语无伦次。
“你要辞去泰坦星执政官的职务,对吧。”希村镜拿起公章,蘸了一下旁边的印泥。
“容我再考虑一下。”羽花的语气变得有些急促。“我想了解一件事。关于泰坦星上的特奥蒂华坎集团,你们有更多的信息吗?”
“特奥蒂华坎集团的情况我并不是很了解。作为一家泰坦星的企业,特奥蒂华坎素来行事低调,即使是在泰坦生活了几十年的居民也对这家企业知之甚少。作为新任的见习执政官,你不需要为了这件事自责。”
“这件事不需要隐瞒,希村镜。”一直沉默的布伦希尔德开口道,“我就是特奥蒂华坎集团的总裁,也是泰坦研究所的名誉哲学教授。我叫布伦希尔德,是泰坦星上的火星流亡者协会主席。如果你们想问有关月球战役的事,那就尽管问吧。”
“火星流亡者是什么?火星上不是没有常驻居民吗?还有火星和月球战役有关系吗?”对布伦希尔德有关“火星流亡者”的说法,羽花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在她的记忆中,火星是一个自然条件恶劣的星球,虽然没有水星的酷热和金星的高压,但她的土壤充满着放射性,无法自给自足,只能依靠地月系的援助支撑起没有永久居民的军屯小镇。
“在三百多年前,火星并非如此。”布伦希尔德看着泰坦泛黄的夜空说道,“在那时,火星是由科考队组成的自治社区。但是在两百年前,艾达华尔和米特尔加德社区的领袖与广寒城签订了协议,决定把火星纳入行星理事会的体系。反对这项协议的人和广寒城方面爆发了战争,但是因为寡不敌众,他们最后流亡到了泰坦。”
“扩大广寒城的行政能力,难道不是正确的决定吗?”
“没有人愿意放弃自己的权力,火星上的人也一样。在最初,我们这些流亡到泰坦的人群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社区。但是随着行星理事会逐渐放弃了太空,我们的社群开始逐渐接管泰坦星的贸易,最后以月球人的名义创建了经营卫星业务的特奥蒂华坎集团。这就是你想了解到事实。”
“特奥蒂华坎......”羽花的心头忽然一紧,“月球战役里叛变的卫星难道就是你们制造的?”
“正是。”布伦希尔德的表情出乎寻常的平静,“另外,在地月系,我们的集团有另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那就是神原——特奥蒂华坎在纳瓦语里的含义,众神居住之所。你的父亲在踏入官场之前,曾经和我们是同事,我们一同创建了神原大学的地球分校,只不过在太空部门被裁撤以后,理事会的官僚落井下石,把你父亲的名字也一同抹去了。”
在羽花的印象中,神原大学地球分校的创始人名单中确实有一个名字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人。但更让她感到震惊的,是在此之前,她一直认为神原大学是一所纯粹的地球学院。
“废话少说。”托兰不耐烦地质问道,“在月球战役当中,你们欧林派和阿努比斯武装有没有联系?广寒城公布的四个疑点又该怎么解释?布伦希尔德教授,请正面回答我。”
“我们的托兰大小姐还是一向性急。”希村镜笑着说道,“信号劫持,基地打击,实力威慑,在星际的恐怖袭击当中再正常不过。泰坦星没有自己的常备军,也没有在太空中打击敌人的能力,就连我们最基本的安全保障,靠的也是私人的蜂鸟佣兵团——这是每一个泰坦人都了解的常识。作为在泰坦生活过二十多年的人,你没有必要装作外宾。”
接着镜转过身,在身后的大屏幕上又播放了数段视频。这些视频是塞特阵线,太空自由军一类天匪的作战画面,画面中的武装都采用了近似月球战役的绞杀战术。“行星理事会的清剿力度在升级,天匪的袭击手段也在升级。在瘫痪通信系统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天匪可以夺取短暂的制天权帮助自己实现绞杀方案。在太空作战领域,这是一种最理想的作战方式。广寒城的分析没有错,但是他们分析的只是一种片面的,静止的事实,他们忽略了天匪在作战中同样会不断地学习和成长。”
“与南方辖区长期被忽视,被剥削,遭受不公对待的事实相比,在广寒城被高谈阔论的天匪问题不过是九牛一毛。在第一到第十二辖区以外的人类家园,直到现在还生活在新纪元开始以前的二十世纪。他们不能自由进入太空,不能在太空经商,不能享受太空中的任何产品,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一句‘光速不能超越’,仅仅是因为一句‘太空资源有限’。每一个在太空出生的人类都应该明白,妥协就是最大的背叛。”
“你这是在诡辩——”托兰嘴唇翕动,想要说出反驳的话语,但羽花拦住了她。
“我的心里已经有自己的答案了。”羽花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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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蜂鸟佣兵团第一小队,重复一遍,这里是蜂鸟佣兵团第一小队。我们请求佣兵团第二第三小队立刻增援大灰斑方向,我们在第九行星上遭遇了强烈的风暴。重复一遍......”
“这里是蜂鸟佣兵团第三小队。我方正在返回前线锚地。我们的队伍战斗力损失超过一半,无法提供进一步支援!”
“这里是前线锚地。我们没有足够的食物和医疗工具,土星太空城拒绝了我们的请求。继续探索下去只会增加伤亡,我们请求指挥部立即撤退!”
在第九行星轨道临时搭建的空间站,二十一岁的羽花注视着屏幕上转化为文字的远征报告,皱起眉头,感到进退维谷。八个月以前,年轻的远征队从泰坦星出发,向第九行星上被探测到的空间异常点发起冲锋的号角。那时候的远征队没有想过,等待着他们的是比过去的所有远征队更凶险的局面。
羽花仰躺在空间站的座椅上。第九行星剧烈的气流犹如百倍的南太平洋风浪,抛掷着一叶扁舟一般的空间站。羽花闭上双眼,试图在颠簸的气流中寻找到片刻的安宁,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仙石城的出征仪式,还有在出征仪式上曾经许诺过,要与过去被注定好的生活彻底决裂,要让将来的自己回首过去,不会感到后悔的自己。
循规蹈矩地生活。
“羽花,这个周末给你报了行星地理和行政管理的补习班,明早八点记得去上课,不要把成绩耽误了。”
“知道了。”羽花背起书包,点点头说道,“在下一次考试我会努力争取附中的名额,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好好加油。”父亲拍了拍女孩的肩头,微笑着说道,“神原附中是地球上综合实力前十的中学。进入了这所中学,就相当于一只脚踏进神原大学的大门。我们家族的前几代人都是附中的学长,你也不能落后啊。”
为了满足别人的期待而生活。
“诸位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家父为各位送上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希望诸位能精诚合作,共谱新篇,在人类的共同事业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不愧是广寒城的议员世家,教子有方啊。”
“举止得体,落落大方,在神原附中的成绩也无可挑剔。我相信假以时日,橘家的千金一定能在太阳系独当一面。”偌大的别墅客厅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各位贵宾过奖了。”客厅中央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浅抿了一口红酒赔笑道,“家女虽然知书达礼,学业小成,但是资历尚浅,在往后的道路上还是要承蒙各位抬爱。”
沿着既定的人生轨迹而生活。
“羽花,我知道你有创作歌曲的爱好。但是现在你的学业繁重,社会活动任务紧张。如果因为创作歌曲的爱好耽误了这个学期的考评,这个责任我们都担当不起。”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有分寸。我只会用课余时间写歌,我有能力把我每一科的成绩都保持在优秀。”
“创作歌曲我不反对。但是以你的背景,要在地球的艺术界做出成绩,一切都要从零开始。而且你创作的歌曲主题属于宇宙文化,在地球上很少有人喜欢这样的艺术,要想有自己的市场,你只能去外面发展。”
“如果真的走投无路了,去外面发展也不是不可以。”羽花半开玩笑地说道。
“虽然在明面上,太阳系人人平等,但是在地月系的人普遍认为,在外面工作的人比在地月系的低人一等。我希望你不要自讨苦吃。”
在出人头地的希望中生活。
“203班学生,橘羽花,综合测评A-,排在第十三。”
“好像这次的排名有点变化啊......不过理查德他们一直在前十,也习惯了......”下课铃声响起以后,学生三三两两走出教室,教室里只留下几声嘈杂的议论声。
“没关系,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一次没进前三,下一次再努力就可以了。”
“你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粉白色头发的少女伏在桌上哭泣,手臂上残留着圆规的扎痕。在教室的窗外,深冬季节的土星正在升起。
我已经不愿意......再继续了。
“......承蒙天意,告慰亡灵。身逝虚空,魂佑星疆。”身穿纯白色仪式服装的少女手捧一盏幽蓝色的烛火,腰间别着一把系着白绫的求生用短刀,行走在高大的纪念碑前。在她的身后,无数盏相互交织的冷色调光芒将仙石城中心的四棱台建筑照亮。
这座位于城市中央的建筑比它的同类高出四到五米,表面没有黑曜石色的光滑外墙和感应装置,取而代之的是平铺在四个侧面的台阶,如同羽花在地球上看到过的月亮金字塔。暗红的人造血顺着建筑的台阶流淌,在血迹之间是上一次远征的战死者刻在台阶上的名字。在仙石城的地表,平日里少有见面的人群自发聚集在一起,戴着象征死亡的骷髅面具,身穿黑衣,头戴黑色兜帽,一言不发,手中捧着悼念亡灵的蜡烛。
少女将手中的蜡烛扔进面前装满鲜血的不锈钢盆,让鲜血熄灭幽蓝色的烛火。接着,少女抽出短刀,随着仙石城四方响起的若有若无的哀乐声,干净利落地起舞,仿佛在和什么做着殊死的斗争。白绫随着她的舞步飘荡,犹如纷飞的蝴蝶。片刻以后,她将短刀重重地插在不锈钢盆旁边的香台上。
“闪电犬远征的牺牲者,出列!”
聚集的黑衣人群如同蚁群一般运动,几秒钟以后,人群向两边靠拢,在中间让出一条两米宽的道路。四十余个同样身穿黑衣,戴着骷髅面具的人站在队伍的后方,缓缓走向城市中央的纪念碑。两旁的人群保持肃穆,向他们一齐举手致意。
在缓缓前进的灰色队伍当中,少女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尽管戴着面具和黑色兜帽,但鬓角间露出的粉白色头发还是让少女确定了她的身份。队伍在高大的四棱台建筑前停下脚步,整齐的排成一列。少女脱下右手的白手套,将右手放进不锈钢盆,任凭其沾满血水,然后走下建筑的台阶,依次抚摸牺牲者的头顶。
“马上给我订船票回到地球,我不想看到你出现在这里!”在经过粉白色头发的牺牲者的时候,少女对她厉声耳语了一句。
“我想做出让以后的自己不会后悔的事。”面具后的声音淡然道。
傅血仪式以后,牺牲者们依照排队的顺序依次走上纪念碑,在上一届牺牲者的名字前刻下自己的名字。在刻下名字以后,牺牲者们会走向纪念碑的另一边。在那里,携带着长程飞行燃料的飞船在仙石城的低空悬停。它们闪烁着亮蓝色的涡旋火光,正向着群星发出人类不屈的啸叫。牺牲者们很清楚,在台阶下刻下名字的那一刻,是他们与人类社会见的最后一面,在严酷的宇宙空间,很少有人能活着回来。
“羽花你要明白,远征的道路九死一生。所谓的太阳系远征,不过是我们这些可耻的人为了麻痹自己,做出的一次次集体自杀。过去十次参加远征的人里面,能活下来的不超过两位数,几千条生命,换来的不过是一无所获的结果。”少女紧握着手上的短刀,对面具后的人说道,“跟着我一起去第九行星,除了白白送命,你什么都得不到。答应我,回到地球!”
“我不想再战斗了。托兰,我羡慕你,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有机会在地月系以外出生的自己,一个作为插画师和指挥官,而不是议员的女儿出生的自己。我憎恨被注定好的生活,我憎恨付出了一切,还是一无所有的自己,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不,你不想。在一般人的眼里,我们是疯子,是被流放者,是地月系的议员和富商口中自愿放弃一等公民身份,令人不齿的存在。扮演好你身为理事会官僚的角色,在这个流放地做出成绩,回去述职,在广寒城银白色的大楼里举手表决,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事!”
“不需要,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羽花摘下面具,面无表情地说道,“曾经我希望上任广寒城,成为人上人,但是我失败了;后来我希望在大学通过努力赢回一切,亲手洗刷家族的耻辱,但是我失败了;最后我希望在新的边疆证明自己,搭上上流社会的末班车,但是我同样失败了。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执政官,我不擅长处理理事会的一切。就算我赢下了月球战役这一次,我还会面对更困难的一百次,一千次,直到我下台为止。”
“你这个笨蛋,你不是地外殖民地的人,你没有必要为了我们赌上自己的前程!”托兰握住羽花的两肋,几乎要哭了出来,“你在地球上有人脉,有资源,就算丢掉了身份地位,丢掉了一切,你也完全可以重新开始。你这样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以前有,现在已经没有了。我已经提交了辞职和注销地球户籍的申请,在所有认识我的人眼里,我已经没有未来了。我没有办法和理查德,恩里克他们共情,更没有办法放弃自己热爱过的,可笑的一切。我相信人类有另一个未来,一个值得我们赌上生命的未来......如果托兰你要前往第九行星,那就让我陪你一起送死,如果和你一起堕落和毁灭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甘愿做出这样的选择。”
托兰含泪点点头,合上自己的短刀,走向纪念碑的另一边。
在仙石城的另一半地表,所有的四棱台建筑熄灭了用来指示信息和悼念亡灵的灯光。穹顶在经过数小时的过量氧气补充以后短暂打开。棱台平滑的顶端在出征信号的指示下整齐划一地变形,组成数千台羽花在地球上从未见过的巨型高射炮。
“开火!”
随着一束连接全城的网状电信号,所有高射炮一齐发射。组成炮弹的特殊化学物质会在三秒内到达泰坦星的大气层,与大气层的甲烷大量反应,在短时间内制造出有利于飞船航行的真空。羽花凝视着橙黄色天空上的黑色巨洞,仿佛看到了从监狱的高墙透射进的亮光。
“托兰快看,是流星雨,流星降落到我们的星球上了!”羽花指着黑色巨洞中一片反问号状的区域说道。这一天是狮子座流星雨的极大时刻,漫天的流星纷纷扬扬,箭一般的在泰坦星的上空突然出现,又突然消逝。
“在太阳系的其他地方,这样的景象很正常。”托兰微笑着说,“但是在泰坦星,大气层太过浓密,浓密到没有办法看见任何的星星。每时每刻,太阳系都会有小型的天体降落在泰坦星,在浓密的大气层下,坠落的天体只有几小时的生存时间。”
昏暗的天空下,两人身穿黑衣,和其他人一同前行,准备登上前往太阳系边疆的飞船。先前若有若无的哀乐声随着队伍逐渐远离城市的中心变得越发清晰。托兰能听出身边模糊的乐音是《千束星辰》的变调,这首歌是羽花早期的作品,在新人榜当中曾经短暂登顶过几天。
“这是我亲手创作的歌曲。时间有些久远了,有点拙劣,抱歉。”羽花环顾四周千篇一律的景象。在两人即将登上的飞船旁边有一架破旧的钢琴,很显然是上午城市停止运行之前,附近的居民没有来得及搬进地下城的物件。“虽然有些突然,但是在告别这个世界之前,请让我最后一次演奏我的乐曲吧。”
“你会弹钢琴吗?”
“以前为了找到音感学过一点。”羽花笑着,坐在积了灰的黑色座椅前,开始弹奏起属于自己最后的乐曲。在泰坦的风中,钢琴的曲调传达出一种淡然的哀愁,这是一种和外太空若却若离,但又同样为了人类的共同命运而神伤的情绪。
“千束星辰散落,散落在天河之间。一光年外的悲歌,再也无法听闻。”托兰轻唱着《千束星辰》的歌词,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飞船落下的楼梯。在托兰的心目中,这是只属于她和羽花的词句,在当年这首歌如超新星一般,短暂的出现又消逝的时候,没有人记住它的歌词,在歌曲的旋律被人再次记起,进行改编的时候,这首歌的歌词早已在网络的海洋里消失不见,只剩下了纯音乐的部分。只有托兰在夜深人静的时分被歌曲触动,用白纸一遍遍地将歌词誊抄下来,泰坦和地球之间的距离,比一光年更短,但又比一光年更长。
在一分钟的短暂弹奏过后,羽花站起身,登上飞船的楼梯。在她们的身边,属于远征队的其他飞船点燃了助推的火箭,在刺耳的尖啸声中与文明做最后的告别。
“要分舱了。”羽花在进入船舱以前用手肘碰了碰托兰。为了安全起见,远征队的船舱被特意设计成只能容纳一个人的胶囊旅馆,这也意味着每一位探索太阳系边疆的远征队员在抵达目的地以前,都需要忍受几个月没有网络,也接触不到任何人的孤独时光。
托兰和羽花交换了眼神,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几次欲言又止,一直没有说出口。在沉默了数十秒以后,托兰开口说道,“羽花,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如果这一次我们能活着回来,我们可以一起回泰坦生活。还有——”
飞船的引擎轰鸣,掩盖了大地上一切的声音。
“我喜欢你。”
远征的舰队脱离泰坦星的束缚,向着从来没有人踏足过的太阳系深处驶去。
“第二小队报告,在第九行星的赤道附近检测到剧烈能量波动,请求派出探测器进行试探性穿越......”羽花伸出右手,不断地调校着通讯设备的接收频率,在嘈杂的风暴声和杂乱的电流声中艰难地分辨出远征队的声音。
“托兰,我们的探测器库存还剩下多少?”羽花将通讯设备调到熟悉的频率。
“还剩不到百分之十。”在屏幕的另一边,半蹲着的少女一边整理着有关第九行星的纸质资料一边说道,“第一小队和第三小队已经全军覆没了,分配给他们的探测器也因为风暴干扰全部损坏了。另外,左枫带领的第四小队损失惨重,他们拒绝第二次接近第九行星的大气层,也拒绝把分配给小队的探测器交给我们。”
“能联系到土星太空城吗?”
“太空城那边拒绝给我们任何的补给,甚至包括太空食品和治疗用的药品。”
“把设备权限给我,我要联系左枫。你去告诉第二小队,在接近大气层的位置建立通信中继站以后马上返航,我们的探测器很快就会对行星的赤道区域进行扫描。”
在羽花座椅的前方是一台太空任务专用的通讯设备,样式类似于老式的笨重电脑,在设备的后方,五颜六色的电线与简易空间站的外壁相连,外壁的另一边是错综复杂的大功率发射装置,用于穿透气态行星的大气层。此时此刻,设备灰绿色的屏幕上常亮的“002”字样悄然变成了“001”,羽花按下了左枫在远征队的编号。
“呼叫蜂鸟佣兵团第四小队,这里是第九行星指挥部。在第二小队所在的位置发现了剧烈的能量波动,我请求你们现在立刻把小队的探测器交给我们。”
“这里是第四小队,我是左枫。”屏幕前出现一个身上缠着绷带的年轻身影,他的身后是在第九行星的另一个拉格朗日点上搭建的空间站生活舱。虽然隔着面罩,但羽花能感受到这位雇佣兵队长在语气中无法掩饰的愤怒。“我已经向托兰说明过,我们不会参与闪电犬远征接下来的任何行动,回见。”
“指挥部需要你们的帮助。”羽花的情绪有些激动,“第二小队距离能量波动的位置已经很近了。只要我们能向能量波动所在的位置大量投放探测器,就能证实希村镜教授在理论上的正确性。我们已经走过了五十多个天文单位,我不希望我们的队伍倒在最后的道路上。”
“超空间存在也好,不存在也罢,没人愿意跟你们做这种买卖!”左枫向通讯设备的另一头怒吼道,“你们亲眼去看我们这支队伍的处境吧,我们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站起来了,他们为了来到这个该死的地方,丢掉了自己的一切!我们都是疯子,傻子,骗子!就算穿过了超空间,我们每一个人也要在另一个宇宙付出代价!”
左枫的镜头转向生活舱的另一侧。空间站的内壁血迹斑斑,四处都是残肢断臂,还有破碎的衣服。在地上痛苦呻吟的人里面,有被强烈的宇宙射线照射导致大面积烧伤的人,有飞船在剧烈的狂风中自爆被炸断一只手和一只脚的人,还有在检修空间站的过程中触电麻痹的人。当然更多的是墙上挂着的空荡荡的工牌。
“我明白了。第四小队马上返航,所有的治疗和抚恤费用由指挥部承担。”羽花关闭和左枫的通讯设备,转接到另一个舱室,“托兰,把剩下的所有探测器全部发送到第二小队报告的位置,开始地毯式搜索。如果有必要,我申请和你一起利用反重力技术,在第九行星的大气层搭建探测平台。”
“我愿意和你一起去。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深入气态行星的大气层很容易丧命。”
“远征队的同志都战死了,不差我们两个。”羽花笑着说,“就算这一次失败,就算我们在这颗灰色的行星上一起死去又怎样。后来的人会铭记我们,比起过默默无闻的生活,我希望能永远活着。”
说完,羽花启动了发射探测器的程序。空间站上蜂群一般的微小探测器涌向灰色巨行星的赤道。空间站工作舱内的屏幕霎时间被大量的信息涌入。羽花能在其中看到第九行星灰色的漩涡,还有永不停息的雷暴。
在众多的重复信息当中,羽花捕捉到了一丝有规律的画面。起初这段画面只是偶尔出现的蓝色频闪,随着时间的推移,破碎的画面如同拼图一般逐渐拼接在了一起,在长达五秒的时间内组成了一颗处于青年状态的o类恒星,随后画面重归破碎。
“托兰,锁定31号探测器的位置,我们找到超空间了——”羽花的话语中透露出一股难掩的兴奋,仿佛过去一切的付出和牺牲都有了意义。但转瞬之间,通讯设备的屏幕被一股强烈的信号干扰,屏幕前棕灰色少女的身影也被黑白的雪花代替。
“希村镜枪杀了费尔南多,控制了泰坦研究所......托兰指挥官尽快返航......仙石城正在陷入战争......”樱纱的声音在嘈杂的电流声中响起。
“......为了保障外星系人民与生俱来的权利,建立更为公正和开放的太阳系秩序。我们,集合在特洛伊联盟旗帜下的代表呼吁全太阳系的人类势力支持我们的事业。我们有权利拒绝行星理事会加诸于外太阳系社区的不合理条款,并以更为平等的姿态处理两者间的关系......”
“希村镜在做什么?”在土星太空城的贵宾厅,托兰一遍摆弄着国际象棋的棋盘,一遍反反复复地看着希村镜和绿松石等人宣读《宇宙主权宣言》的录像。她的眼神中没有站在仙石城中心时的锐气,只有近乎呆滞的彷徨与迷茫。“多明戈卫队已经陈兵边境了,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她喃喃道。
“托兰,你还打算回泰坦吗?”
“当然。”托兰面无表情地说,“但是在此之前,我想要一份广寒城方面的调查报告。”
“我的手机上正好有一份。”羽花拿出手机,将数据线连接到放映机上。太空城的贵宾厅房间在开启放映机以后,立刻被替换成泰坦研究所顶楼办公室的布景。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身穿西装,身材中等的中年男子,另一个戴着红色贝雷帽,身形比一旁的男子健壮一些。依照背影,羽花可以断定眼前的男子就是袭击广寒城的叶尔孤白。
“在光速的限制下,太阳系所有有利可图的土地都已经被瓜分完毕了。人类已经陷入了一百年的停滞。叶尔孤白司令,也许你的判断是正确的,摆在人类面前的,只有战争一条路。”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面对着空荡的城市,抽了一根烟。
“对我们来说,这个宇宙的确如此。在我的家乡,没有昼夜不息的生产单元,也没有高度自动化的城市,只有贫困,战争,饥饿和死亡。军阀在被摧毁的城市四处劫掠,难民的车队每时每刻都在和北方辖区的安保公司交火。”叶尔孤白说道,“做亡命之徒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如果采用和平的方式能争取到一丝希望,我们就不会放弃希望。”
“我们的奋斗目标和你们一致。”中年男子扶了扶自己的面具说道,“作为被放逐,被歧视,被排斥的群体,我们和你们一样,都追求一个平等,团结,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被抛下的太阳系。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需要你们的帮助。要么作为新的人类重新划分我们的家园,要么一辈子在地月系的皮靴下苟活,叶尔孤白司令,做出你的选择吧。”
“射日计划的细节我有了解过。希村博士,你是一个疯子。”
“这是最后的手段。”男子微笑道,“为了实现太阳系的和平,就要抱有相互毁灭的决心。我们会用其中的一部分细节作为谈判筹码,为我们未来的联盟换取最大限度的权力。”
“可以关闭录像了。”托兰对羽花说,“一年以前,我在太空城告诉过你,卓尔金学会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样浪漫。仙石城的政治和人类存在过的每一个地方一样,都是肮脏,卑劣和血债累累的。泰坦星没有能力打击地球,但是如果联合阿努比斯武装,塞特阵线和外太阳系摇摆不定的其他城市,就能形成一股相互威慑的力量。”
托兰站起身,将代表王后的棋子放置在棋盘的正中央。“如果你支持的这些离经叛道的群体背叛了人类的事业,甚至背叛了人类,你还会选择支持他们吗?”
羽花没有说话。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射日计划被执行的一幕。万千的电磁脉冲从外太阳系出发,在极短的时间内绞杀了人类共同的母亲,地球上的灯火如同雪崩一样熄灭,在背对太阳的昏暗面,肆虐的野火正在蔓延......
“让我和希村镜教授最后说两句吧。”羽花拿起手机,向托兰索要了镜的号码,然后拨通了在土星系最后的一次电话。
“这里是特洛伊联盟指挥部。我们欢迎一切愿意和我们合作的人。”电话另一头传来一阵陌生而利落的男声。
“我是橘羽花,是泰坦星的前执政官。我要和希村镜教授说话。”
“你不是泰坦星的公民,在同盟者的名单上也没有你的位置,你没有资格——”接线员的话语还没有说完,就被另一个冷峻的声音打断了。“让我和她通电话。”
“执政官阁下你好。虽然你已经卸任了泰坦星的职位,但我们依旧尊重你的付出。关于众所周知的问题,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决定。如果你支持和同情我们的事业,你可以加入我们的联盟。我们相信你会为了人类的未来竭尽自己的全力,就像你曾经付出过的一样。”
“不必了,我这一次不是来说服你们,只是来给你们一个告知。”
“什么告知?”
“也许我是一个懦弱者,但我是理事会议员的女儿,我难以认同你们的决定。我不会作为人类的罪人,和企图利用星际武器威慑全人类的人合作。如果利用私人武装要挟理事会,把人类社会架在战争的刀锋边缘就是你们的选择,那我们就此别过。”
尾声
“托兰,你要和我一起离开吗?”
“不了。虽然我不愿意看到仙石城变成今天的模样,但是这里毕竟是我生长的地方。尽管和解的努力失败了,但我会尽力延续地外人类的事业。”
羽花向站在月台远处的棕灰色头发少女挥手告别,然后踏上了离开泰坦的飞船。在注销地球户籍以后,羽花已经没有资格再次踏上地月系一步,她也不想和那两颗一次次伤害与放逐过她的星球牵扯上任何的关系。
如今的羽花是一个宇宙游民,一个被曾经的自己所唾弃的卑贱的人。她只想在收容无户籍者和冒险家的谷神星寻找一份文职的工作,不再过问太阳系的事务。
“现在......我们是共犯了。”羽花想起在第一次看到仙石城肃穆的四棱台建筑群的时候,托兰对她说过的话。只是作为共犯的代价,也许永远不能承受。
飞船发动引擎,向着流浪者的收容所谷神星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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