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克看着面前神色激动的女人,她的头发凌乱且没有光泽,眼皮因刺激性眼泪的肆意流淌而红肿,现在还一把扯下项链摔在地上,只是它的质量很好,反而使得她扯下来时脖颈处多了几条猩红的皮肤痕迹,像是苍白试卷上的一个大大红叉。
丑陋,毫无艺术感。
这是弗拉克·拜德维尔的第一想法。
而这和他第一次遇见黛拉时的第一印象完全不同。
六年前,他和黛拉在不列颠博物馆里邂逅了,那时候的他正戴着耳机无聊地闲逛,这所世界上规模最宏伟的博物馆他已独自来过多次,包括法国巴黎著名的那所他也去过多回。
但在这里,他偶遇了黛拉,黛拉那时候还正值二十几岁的青春年华,娉婷袅娜、玉指如葱的走在干净的大理石长廊中,好像对什么都新奇地看着周围的雕塑,不时停下来观赏的不知想些什么。
那简直是艺术,弗拉克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她那发梢赤红的长发卷起大西洋汹涌的海浪,靛青色的双眸里全是伯利兹蓝洞的深邃的美。高挑的鼻头像阿尔卑斯山脉的山巅,斜穿平滑直向西南处星星落落的宝石珍珠——那是俏脸两侧的银粉在金光的照耀下闪烁啊。
于是理所当然地,他主动上前询问这位小姐是否需要艺术品的讲解,前提是之后她能一起去品当地咖啡的风味……
后来他们便相识结婚了,生了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儿,取名叫艾拉。
艾拉一天天地长大,变得更可爱了,原本他们该继续美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正如同以往的六年平静一样。
可黛拉逐渐发现了丈夫的不正常:事实上,在他们结婚前,她自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重视事业的人,她担心这很可能使得出生后的艾拉无法得到母亲足够的陪伴。但好在她还有一位优秀的丈夫,这位丈夫在艺术上颇有造诣,无论是音乐、美术、雕塑等等在他手中都表现得样样精通,至少在经济层面上很大支撑了家庭。
但是,他却有些极其古怪的毛病:无论在哪,电车里、排队中,他总喜欢戴着他那白色有线耳罩耳机,以至于自己做菜喊他帮忙的时候经常得不到回应,艾拉也不知多少次摔倒后揉着自己红肿的双眼,哭着想得到父亲的安慰,但他一次也没有做过;还有尽管视力正常却喜欢莫名其妙戴着眼镜、品尝各种各样怪异的食物,从恶心的腌海雀到世界最酸的罗望子酱……
这些都还算能够忍受,毕竟人各有各的爱好或甚癖好,对于能力出色的艺术家里,似乎在这方面总表现得更加明显。正如同黛拉自己也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爱好:她从来不会说自己最喜欢的事是别人温和地摸自己的头,因为那是去世的母亲在她幼年时期的每天清晨都对自己做的事。
可她在有一天发现了,丈夫在某天深夜里悄悄的从她身侧爬起,一个人孤单的走向天台,那天乌云密布的黑夜里,月亮被层云遮住了脸,星星都死在了晨霭中。她本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睡觉,可仍选择好奇地跟随上去。而就在这个没有太阳的世界里,她亲眼目睹了丈夫正拿着小刀割伤着自己的手腕,带有锯齿的刃口在柔韧的皮肤上割动,像是在演奏一曲美妙的小提琴曲。他一直刻意避免向她们露出的手腕,原来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伤疤!弗拉克猩红的血液从手臂上流淌出来,脸上却露出极为舒适病态的表情。
她惊吓地叫了出来,这一声响使得弗拉克从沉浸的世界中苏醒,并转头抱以惊愕和抱歉的表情……
后续日子里她不断请求丈夫不要再自残了,这不仅对他自己好,也是对艾拉和这个家庭好。却没想到他变本加厉,他开始吸大麻,想尝试更多精神性药物和毒品,在家里布置各种恐怖的图画和雕塑。渐渐地,黛拉麻木了,她知道自己已经尽力想要维护这个家庭不支离破碎,但她真的做不到。
“你就和你喜欢的艺术去过一辈子吧。”眼前的黛拉用仇恨的目光直视着弗拉克。
可弗拉克只是点点头,回应道:“后天等我和他们见完面我就会回来,到那时便和你一同去填写离婚申请。”
随后他毫不迟疑的转身走去,全然不顾后者怨念悲伤的眼神依旧注视着他的背影。
弗拉克长松了一口气,直到刚才的他还在戴着耳机和眼镜。打结婚起第一天他们性爱的时候,他便已经意识到:这场婚姻是一场注定的悲剧,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黛拉,但他知道黛拉从来没有真正明白过他的心:
他很喜欢听音乐,没有音乐的生活是痛苦的。
他只是喜欢艺术罢了。之所以和黛拉相遇,那也只是因为他想见见名为“爱”的艺术,想见见女性外貌美丽的艺术罢了……他的童年过得并不好,那时起艺术是他生命的一切。是的,对艺术的热爱,还得从他小时候说起: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当然也对此不感兴趣,福利院亦对此见怪不怪。因为在意大利的这一块附近是名流贵族活跃的区域,经常会有妓女和哪位不知名的大人发生关系。尽管在这个性交易合法的国度里,仍有地方会出现接客人不慎怀孕的情况,一旦出现这种事情——大部分妓女身上并没有钱,要么选择直接打掉,要么选择像对待弗拉克一样,生下来后丢到荒郊野岭的地方,把那位不知名的贵人血脉遗弃在这里……
弗拉克挥手拦住过往的车辆,在司机看他奇怪的眼光中坐下,他知道是自己长期不规范的作息和混乱行为导致的,好在车主不会妨碍一位赚钱的客人,启动了,出租车车尾带着尘土行驶向不勒斯国际机场。
弗拉克靠着窗户,感受着车运动的震荡从耳机轮廓传导向大脑,在这种奇怪的振幅中,他能感受到即便平整但仍有起伏道路上的震荡,声音在轮胎和一个个微小的起伏的碰撞中产生,像是一首绝妙音乐播放时台下兴奋观众的额外伴奏,在这种协调的伴奏中,他常常能感受到艺术的诞生……
提起艺术,在意大利这个艺术的国度中,福利院的生活却并不好。这与国家政策和制度等无关,因为福利院本身,从来就不是外界看来一群可怜可爱的孩子们在呵护照顾下快乐奔跑的地方。在里面照料的孩子,绝大部分都是残疾儿、脑瘫等天生缺陷的生命,仅有少部分是正常儿童。小时候每当集合去吃饭的时候,他总能经过禁止正常孩子们进入的D栋楼,好奇驱使着他往里看,老师却把他强行拉回来。但防护措施是无法做得完全的,有天他贪玩跑进去偷窥了一次,那股刺骨的毛骨悚然从后背爬上脖颈,如同细虫钻入骨髓直冲头顶:在昏暗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房间里,二三十来个小孩躺在床上,像一团团白花花的蛆虫。有的脑瘫患儿像尸体一样纹丝不动,拉屎拉尿从来没有征兆;有智力问题的,喜欢发出阴森森的怪笑,夜晚还会发出“戚戚”的恐怖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下,他便变得更加奇怪了:他本身是左撇子,是个头脑很清晰的人。只是在福利院里,他从来没有感受到什么快乐的情绪,缺少父爱母爱让他时常感觉空虚无助。
好在他有一位优秀的老师,这也是他能接触艺术的原因,尽管时隔多年,老师已经去世了,但他仍然感激她能带领自己接触这个大门。当然,她能第一次带自己去听古典音乐会完全是个意外,事实上,那天她也只是不小心多买了一张票,但她又不想把这张票浪费——部分原因也是她可怜这些关在院子里从未感受过艺术的孩子。不管如何,她来到福利院,随便看了看哪个孩子不错,大抵是弗拉克小时候看起来很聪明,没给她惹过麻烦,所以便带走了。
弗拉克给了小费,下车后正好赶到点便接着上飞机了。他准备前往的地方是北非地中海南岸的利比亚国,其实他并不想去这里的,因为担心那里因为某些历史可能不大欢迎他,但为了追求艺术,怎么可以后退呢?
当时在音乐会里,那是小时候的他第一次听到音乐,在辉煌大气的庄严肃穆的礼堂里,舞台中有一整个交响乐团。他好奇地探出头从座位上往下看,小提琴那细细的像蜘蛛丝的琴弦,居然在雪浪的琴弓弓毛割动中发出无比柔和细腻的声音,旋律的音波在空气中不断震动,基音后的谐波如山涧溪流蜿蜒而过,哗啦啦地在山崖绝壁下奔驰飞翔,牵引着旁边的其他乐器协同奏乐。黑底白键的双簧管正如图旁边手握版的小型钢琴,爱一般的深沉和初恋的清脆已经深深刻在他的脑海,像存在基因深处的碱基链一直存在于身——他知道他喜欢上这种东西了,艺术是比福利院的天更有趣的东西。
回去之后,他请求老师能再听音乐,老师感到非常惊讶,但很高兴这么小个孩子居然也喜欢听音乐,所以悄悄地私人赞助了他一个mp3,虽然外表还是她个人喜欢的粉红颜色,但他也非常珍惜它。在更之后的日子里,政府给予福利院孩童关照,获得的资助甚至让他专门请音乐老师学习小提琴……
到了中途地方又要转机,经过一段异常麻烦的旅途,弗拉克下飞机到达了利比亚首都的国际机场。
但引入眼帘的是和他见过其他截然不同的场景:因为这里长年分裂动荡且为军阀分割,机场透露大棚下甚至还是昏暗的,空气中能闻到炎热地区烈日的干燥气息,路边黄灰清理得并不干净——这位地中海的白色新娘还是在这块尘埃的大地上染黄了她的长裙。
这样的地方,真的能诞生世界上最好的艺术吗?弗拉克很奇怪,但他没有多想,只是继续走下去,目的地就要到了。
一般优秀的人不配称为天才,他们不过是运气和努力堆砌而成的人罢了。可他天赋确实异禀,包括老师在内和身边认得的所有人都觉得他肯定是个一亿个人里也难得出一个的天才:他极其顺利地在ABRSM拿下多种乐器的高级证书,进了大学却又不刻苦专研音乐,反而对画画起了兴趣,有空的时候还会去博物馆看雕塑,没事的时候又去看书法、现代主义展。渐渐地,艺术越来越成为他离不开的一部分。
沿着留下的地址,他找到了一栋白色平放着的长方体大厦,它有着洁净的整体、反光到光污染的玻璃,而这座宏伟大厦的门口,一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早已等候多时了。
“您好,弗拉克先生,久仰大名。”白大褂白净的脸部长长,他的全名已经在之前联系中被知晓了,叫赫尔曼·克伯里亚。像他这样有独特气质的人,要是外表再戴个眼镜就好了,可惜他虽然不爱惜自己研究中的器具,但居然爱惜自己身体。
“您好,赫尔曼博士,只可惜您团队的研究才起步一年,不然我也该称您为久仰了。”弗兰克风趣的说。
白大褂看着弗兰克的外貌,用鹰一样的目光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似乎对他的黑眼圈和消瘦的身体有些不满,不过好在整体来说是满意的。
“聪明人之间向来是不必多客套多言的,您请进吧。”
终于来到了这里,弗拉克无比激动的跟随着赫尔曼进入中心。
而忽然出现在视野里的大厅最中央的一个事物吸引了他的视线,使得他的瞳孔收缩:
一棵奇怪的无花果树倒悬在大厅正中央,棕褐色血管样的树根深深扎根在天花板的砖石中,叶片像在微风中摇摇欲坠,尽管如此,在下面依旧坦然自若地行走着许多白大褂的人,丝毫不担心它有掉下去的风险。而屋顶刻意打开的天窗里,宛如天国天使投下的一束光,正好落在这棵树的树冠上,奇妙的丁达尔效应在此里诞生,朦胧的淡淡雾气给它披上庄重高贵的气息;除此倒悬以外,这棵树尤为让黛多震惊的是:它的叶片居然从上到下是深红色渐变深绿的颜色,四季似乎老老实实的像小女孩坐在树枝的各个部位。
白净的大厅里,他们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往往各自聚集在自己区域,比方说那边围着看着一副十几米长画的便有素描家、东方水墨家、西洋油画家、古典主义画师、现代主义画者……弗拉克凭其自身经验,即便远远来看依旧能窥见画从左上角到右下角光感变得黯淡,画面似乎蕴含着几千年来人类文明各个世界的画风,既有黑暗中阴郁孤独的倩影,又有明媚温暖的自然风光,这些意象在水与火、光和热之间交融,在动与静、……而围看的画家大多都沉默的站着或坐着,抱着自己的手臂或摸着下巴揉脸一副《沉思者》的思考模样,偶尔才指着画里哪个角落开始相谈,但尤为奇怪的是站在旁边观看的居然还有几位雕塑家和安全分析师,他们正在对着一个断臂白色裸体雕塑激烈讨论。
跨过美术区域的另一头似乎还有专门的音乐专区,他们的大区域是唯一一个被大透明玻璃包裹住的,并从上方看来分成好几个小模块,像是精品巧克力盒分块分装的精心包装。当弗拉克靠近仔细看时,里面的几位音乐创作者还在仰头闭眼微笑点头,全然不顾外面人看动物园的围观,原来这是隔音区间,里面摆放着几台银灰色外表在使用音乐制作软件的高性能电脑,小提琴、钢琴等家喻户晓的乐器罗列房屋其中,另一边桌上摆放着各种颜色的风铃、玲珑剔透的铃铛、小巧精致的八音盒……甚至还有海浪声音机、滴水槽、铁艺门环等更奇怪的东西。而弗拉克用犀利的眼光发现了,这台明显价值不菲的钢琴不同于正常的88键,它是108键的,且在钢琴和其他器材后似乎还被遮挡了一台大大的管风琴……
这绝对是自己苦苦追寻的地方,能有如此专业的水平,极端艺术绝对在这里!弗拉克内心澎湃,脑海里甚至浮现出这样一句话:“我的心情像朝圣,像虔诚的信徒来到耶路撒冷。”
旁边的赫尔曼先生微笑的善意伸手说:“目前正由一位名叫芙洛的先生体验最终艺术中,由于位置暂时仅供一个人使用,您还需要等待两个小时才能体验。但如果您急切地想要看见‘最终艺术’的话……”
弗拉克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用无比坚定地语气说:“我就是为最终艺术而来的,请让我直接去见他吧。”
于是,赫尔曼恭敬地带领他走向大厅的另一边,他们从美术专区和音乐专区经过,从尚未参观的嗅与味觉专区、皮肤与机体觉专区经过……弗拉克并不知道的是,他以为的美术专区和音乐专区其实并非是这个艺术的名字,而是视觉专区和听觉专区。
“弗拉克先生,但我还是需要提前提醒你一句:当你见证之后,还请尽量保持冷静。”
弗拉克觉得自己明白赫尔曼的话:像他这样一个一直在追求艺术的人若看到最终艺术,如同革命者经过几十年沧桑岁月见证建国之日,如同几十年考取科举之人终于中举。
“我明白。”
他们一步步地前进,直至看见在一个白色大房间里,还有一个外表黑色的球状容器。
这个球状容器的直径为32英尺,单从外边看来像一个在发酵腐化中黑色干瘪的死鱼眼,外面的人并不能直接看见内部。但房间旁边围着几台大型设备,大量的密密麻麻的各种颜色的线路连在球状房间上,这使得外表看起来是恶心的冠状病毒,张牙舞爪地展现着自己的力量。
“这个球状房间将外界完全隔绝了,因此在里面听不到外面世界的任何声音,可以让测试者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其中。”赫尔曼淡淡地说,他走向旁边的显示器,示意蓝衣服的工作人员给自己让开位置。
可弗拉克却表示极为震惊,他伸着食指指向圆球那里。
“完全隔绝,那不就是没有声音吗?!”
要知道,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奥菲尔德实验室的“消声室”,它被确认为世界上最安静的空间。世界各地的文化里都出现过犯罪或做错事的人关小黑屋的惩罚,但这种“消声室”这比现实的小黑屋还要恐怖。完全安静的房间里,世界是一个安静的黑匣子,人已经无法分辨时间和空间的概念,烦躁和无形的恐惧在无法和物体的交互中产生,紧接是由于外部声音消失,一般人难以察觉的人体内部声音充斥大脑:那是心脏泵动血液的声音,脉搏的起搏在震动,胃部青水吞噬食物的轱辘感……
赫尔曼宽容地笑了笑回答:“当然不只是如此,房间只是用于隔断外部声音,但同时在房间里面也会发出声音。”
“你可以过来看了。”
弗拉克按耐不住见到极端艺术的心情,他用手攥着自己左胸前的肉,那是他心脏前的位置,胸口抓出深深的红痕。他闭上眼,深深地吸气又呼气。像是在排出体内的杂物,以免玷污这神圣的事物——他这一生为了追求这东西,付出得太多了!
他准备完毕,看见了:
一个赤身裸体,全身贴满接着细线小小银片的面黄肌瘦的男人,他睁大着布满血丝、空洞又溃散的眼睛,挥舞着手臂在混乱的空间里肆意摇晃着如同烂泥的身体,嘴角却依旧高扬着,因此更加凸显其面庞两侧的褶皱——这褶皱从凹陷处酒窝一路沿纹路向耳侧,于是又遇到那灰白杂乱、高低不齐的毛发,它们稀疏分叉着,像几簇荒郊野岭墓旁的杂草,更像长在鸡屁股厚皮丑陋的肉里拔不干净的毛茬。
芙洛的身体腰侧和背部还挂着几个半透明状的绿色瓶子,之所以是透明是为了方便地估计液体剩余量,在其中滚动的不明液体,它们顺着瓶子接着的管道用预留针插在他的手背、肩膀、脖颈、胸口,以及足背静脉处……
“明天给他把头发也剃了吧,反正都要掉完了”赫尔曼平静地说,似乎毫不在意芙洛的外貌和身体状况,他看向旁边的新来的仍处于惶惶状态的工作人员:“下次把营养液量调到原来的80%。”
这里的营养液是全营养混合液,临床上很常用的肠外营养制剂,葡萄糖、氨基酸、脂肪乳等要素严格按比例在无菌环境下配置而成;但芙洛身上的罐子并不仅有这点东西,三个古怪大罐子中还有两个,其中一个起精神控制作用,配有镇定剂、麻醉剂、其他某些说不上来的精神药物;另一个其实并非装有液体,上方的隔层里是一台小型机体检测机器和信息传输装置,下部的隔层则内含一个锂聚合物电池——而那些银片便连接在这里,通过严格的电流控制连接向太阳穴、腰侧脊髓神经、骶神经节……以及一根线连接入裤子中直接插入肛部直肠到达前列腺的电击器——因此,裤子内部还有一个纸尿裤,据说它还是不知哪个航天国家早期宇航员专用的。
弗拉克呆呆地转头,僵硬地问:“这就是极端艺术?”
赫尔曼无比郑重和尊敬地点点头,用绝对坚定地神情告诉他答案:“是的。”
没来得及弗拉克开口,赫尔曼教授反而先问他:“弗拉克先生,在你心里,艺术是什么?”
“艺术?”弗拉克陷入沉思,“它应该是一个抽象的东西,不同人对不同作品都有各自的看法,如同现代艺术也有大部分人无法欣赏,但不妨碍有人喜欢。”
“芙洛先生以前对艺术的看法也是如此,事实上,这和标准答案已经非常正确了。”赫尔曼点点头回答,他指了指挥舞着手臂如同狂躁症患者的芙洛先生,“我先来给你解释一下他在干什么:就像是中国的一个传统玩具,你可能不认识,他的双手像鞭子抽动一样有规律地来回甩动,拍击空气时会发出‘哗啦’的声音——那个玩具在那个东方古国里叫拨浪鼓;而在他臆想的精神世界里,他是舞台上的动人舞者,十几台惨白的灯光正跟随着他的舞步,在鼓点节拍的起伏中,他舞动着双腿,在拿自己的双脚丈量大地呢,即便踩在刀山火海上受尽磨难吐血也要完成这段最终之舞。”
“哦,又变了。”
弗拉克看着屏幕内的芙洛忽然倒在地上,他的眼神相比之前更加溃散,像一滩死水的泥潭,他连忙惊叫:
“你们不去救他?!”
“不必担心,这个房间经过专门的安全设计师和建筑学家规划过,从天花板、墙壁、地面都是柔性材料制作而成的,你看到的背景图像其实就是一层柔性材料的表面覆盖了电子墨水,它们通过磁场控制改变墨水的微胶囊分布以达到实时改变图像显示功能;柔性材料后则是采用消音结构,比方说玻璃纤维吸声尖劈、双层绝缘钢墙……这样的整体已经具备了很好的房屋稳定结构。”
“等等,你是说,图像显示?”弗拉克惊讶地问,从开始看到屏幕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人像之后还有隐约图案,但因为光线和注意力的问题,他先前不敢确定。
赫尔曼教授用右手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他皱了皱眉头:“不好意思,为了最大程度观察实验者的状况,摄像机的焦距并没有调。”
当他在密密麻麻的操控台上按下一个红色按键,摄像机立即聚焦向黑球的背景,一切便都看得透彻了:
那是极其诡异的画,诡异到连弗拉克本身学过美术的人,一个画风本就古怪的人都觉得诡异的画!他在里面能看见多种画风流派,但由于过于混杂,这些东西像是精神病患者画出的胡乱线条,且它们一直处于动态变化之中,让正常人都能感觉到密集恐惧症。在这狂撒油墨、粉彩和清漆的世界里,他甚至无法看出其内部表达的含义!就好像什么都说了,却又什么都没说;像完全不懂数学的外行,让他对着本数论去看《大偶数表为一个素数及一个不超过二个素数的乘积之和》那篇论文里九个引论,这还是两百多页论文压缩过的结果,可密密麻麻的符号、数字,内含的逻辑、公式、推理,不过几眼就会人眼花缭乱,非得一头栽到地上才能清空脑袋。
弗拉克看得有些头晕,后退一步差点倒在地上。
“这不是艺术。”他抿着嘴巴呐呐道,又是闭着眼痛苦的呐呐道,“这不是……”
赫尔曼教授却摇了摇头,拍拍弗拉克的肩膀:“不,它是。”
“艺术,它不过是人对世界交互中所得到的反馈和印象。是空气在不断周期性压缩和稀疏的听觉,是图画图案在每一帧不断变化的视觉,是感知重量压力的感知觉,是嗅神经系统和鼻三叉神经系统反应的嗅觉。”
“弗拉克先生,你早该明白的。”赫尔曼好像对他这样的反应感到正常,因为在不断的科学研究之中,这些摆在眼前的事实已经让人变得像钢铁一样冷漠,“据我所知……您近些年以来的绘画和音乐作品,也在向着这方发展对吧?”
“您的作品已经让很多人都觉得不像艺术,但您依然它们很优美,难道不是吗?”
听到这句话时,弗拉克想起了弗拉克和艾拉。
“其实,它们只是太超越时代了,领先于时代的东西将引来称赞和鼓励,但过于超越时代的东西,人们却连发现捕捉优点的能力都缺失了;所谓极端艺术,便是正常人难以理解的代表未来的艺术,我们还用它来激发异能者的精神力——弗拉克小姐,您其实很厉害,一定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赫尔曼有些崇拜地说。
“芙洛的眼睛经过专业的手术和机械辅助神经传输,正常人看到这些背景只能感觉到什么都不是,可您却在里面看出了什么东西来——所以您,其实是四色视者吧?”
所谓四色视者,是眼睛里拥有四种视网膜视锥细胞的人。在正常人的身体里,他们只拥有三种类型的视锥细胞,每种类型可识别出一种颜色——红色、绿色、蓝色(此三种颜色便是光学三原色)。大部分色盲患者之所以有红绿色盲症,实际也是缺失了识别蓝色的视锥细胞。由于每个视锥细胞区分同一颜色100种左右的色度,因此“三色视者”的正常人可分辨一百万种颜色,四色视者可分辨一亿种颜色。
弗拉克没有回答,他还在思考。但赫尔曼当他默认了,并兴奋地要进行下一步骤。他呼唤工作人员把实验耳机拿来,并亲自给弗拉克戴上:“音量调为原来的75%,不然声音的分贝足以让第一次听曲的人失聪。”
他安慰道:“这是在里面房间里不断播放的音乐,也许您在听到之后,更能理解和体会到极端艺术的真正意思。”
可当那声音徐徐传来时,弗拉克却只听到极其吵闹和杂乱的声音,像是电视电脑花屏的刺耳滋滋声。他感觉自己的耳膜外有种压力在往里压,像是不懂行的从业者给客人做耳疗,挖耳勺在耳道里横冲直撞,斗牛场里的发了狂的牛在暴躁奔驰,破烂锅里烧开的水在顶着锅盖沸腾……他不得不皱眉略有难受地闭上眼睛,摘下耳机缓几秒又带上去。当他再次细细的去体会这声音后,居然发现并非完全胡乱不堪!
这首音乐不同于正常音乐,它有着多个主旋律,副音和主律的地位时刻保持着交融和变化。古典音乐和现代核音乐在激烈碰撞,交响乐的高潮处居然配上了重重的鼓点;他仔细地去听:正弦余弦的波动里,狂躁中有静如止水的轻柔,歇斯底里的痛苦中却隐怀着无奈的释然,迤逦的杂乱的声音里,音乐振幅夹杂的短暂宁静却格外吸引人心,深渊外投进来的一束光让人追着缝隙寻找前行,好似绝望之中仍有一线生机……
正常的音乐,基本上能在第一时间便让人知道是否满足自己的喜好的,但作为一名优秀的音乐家,一名每天都要戴着耳机超过六七小时的音乐爱好者;这样的音乐,弗拉克却直到听了好几遍才明白它背后意义的“第一印象”:因为它涵盖得实在太空泛,说的东西太多了!既说了痛苦又说了快乐;既说过黎明时的风,又说过夕阳下的风,说过黎明时的阳,又说过日落时的夕……还有最后它告诉这一切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赫尔曼长呼一口气,他看出来弗拉克正在沉浸进去,这部作品可是高达上百名优秀音乐家的合作作品,中间曾一度被人们认为不可完成。因为音乐也有曲风,不同音乐家和音乐之间也有自己的想法和喜好,它们不可能完全相融。但它居然真的被完成了——即便它的创作者们也很难接受它,像母亲讨厌生育的畸形孩子一样。
“正常人很难能够在这首曲子中感悟到真正的艺术。第一、它的音域太宽泛了,正常人可感知的声音频率在16-20000Hz之间,而管风琴的声音是全乐器里音域最大,上限最高的,其次则是108键钢琴(若论现代普遍认同的乐器);第二、它的音量很高,正常人听到后甚至会耳鸣和不停哭泣,但其实音量高对音乐的欣赏是有好处的:人体对不同频率的声音敏感度也有不同,在3500Hz附近时的声音敏感度达到顶峰,如果再把音量加大,能够让人更加容易分辨低频和高频的音乐;这也是为什么演唱会的音乐都很大声,让人觉得除了观众的欢呼还更有氛围感。”
弗拉克不得不把耳机取下来,他的耳朵已经无法支撑他再继续听下去了,他弯下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汗液已在两鬓产生。他急促地吸入和呼出几口气,张着迷茫又困惑的眼睛看了看黑球,又转去看他来时走的路。
阴暗的黑球外表虽然显满了机械感和威武,却像死亡的黑沉沉一样要朝他落下,像黑洞一样吸引着他进入。而在来时的路中,他还能看见那颗倒挂着的四季之树。
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是对的。
可弗拉克仔细想了想,向旁边的赫尔曼说:
“可是,如果艺术是对外界事物的感受,那它不就是生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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