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世界是座牢笼

你的世界是座牢笼
作者:except
责任编辑:旅鸽
本文获得第十七届届衬衬杯科幻征文二等奖

导语:如果埃洛没有回溯时间的能力,他能否拥有正常的人生?当他反复在人生起点与终点间徘徊时,埃洛为自己讲述了一个不会终结的故事,他能摆脱自己这个无法摆脱的牢笼吗?

1

那座湖畔有处幽亭,是赏景的好去处。有人告白,讴歌青春。有人写生,一往情深。但令人愉悦的自然气息并不能遏制违和的混沌,他在苦笑,却不像人样。

“是你,埃洛?”六月浑身无力,她的双手被反剪在柱子上,始作俑者却像个艺术家,坐卧在栏上,一手凭杆,木讷地看着不远处的几只蜻蜓,它们上下纷飞,看似在舞蹈,实则在斗殴,锋锐的前肢与有勇无谋的碰撞是它们最大的武器。

“六月,我送了你两件大礼……一个是大脑电击器,还未上市的新品,我……用特殊的渠道搞来,代价不菲,但它的效用被证明是物超所值的,那种快感就是W-18也无法比拟……可你……竟上交给工商局……我本想在你生日那天给你留下一个……美好回忆。”

“不想解释。”

“另一个是新世界的管理员IP……我想,作为你失恋后的安慰……这东西再适合不过。你可以拿身份压迫玩家……也可以查封工会和活动,没收他们的账户金额……要知道,辅助脑支持批量运算,快刀斩乱麻,应该跟连解数十道高次微分方程一样痛快……拥有它,这辈子就再也不愁钱了。”

六月恼怒,“那又如何!举报人就是我!我就搞不懂,为什么不管在哪种领域都有你们这些剥削弱者的阶级存在?”

最勇猛的雄蜻蜓在母蜻蜓前击败了所有的竞争者,它用实力证明,自己赢得了交配的权利。

“我也搞不懂……”埃洛面向六月,“我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能明白我的心意?”

六月想推开他,但手腕被束缚了。她别过脸,心生厌嫌。他面相英俊,是当艺人的料,不过埃洛很坦诚地说:自己是整的。他才华横溢,年龄未及三十,就已经获得诸多世界级的荣誉,埃洛却回应:自己只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做了抄袭。他对时事有敏锐的预见性,股市,世界杯,地震……他却甘愿做多家公司的顾问,说自己无德无能,不配上攀。他被誉为21世纪的列昂纳多.达芬奇,他却说:自己侮辱了那位伟人。

埃洛是一位时代的先驱者,假以时日,必然能跟一些创始人比肩。但悲哀的是,他一直给人以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埃洛并非如《头号玩家》的阿诺克般欠缺感情上的冲动,他不想,不愿,拒绝付出感情,在六月看来,接受这种比金子还奢侈的情感,并没有让她觉得自己有多幸运。

“你连看都不愿意看我……”

“好吧,我承认,在一些事情上,我处理得不对。”六月扬起了头,“但我们不合适。就算你再怎么优秀,再怎么成功,我还是那句话,我们不合适。论及原因,你我心知肚明。”

面对雄蜻蜓的攻势,雌虫妥协了。雄蜻蜓尾端的握持器像开花梨,它夹住雌虫的脖子,造物主让两者间的联系变得跟钥匙和锁扣一般紧密。这对情侣情投意合,一上一下地串联,在飞行中寻觅绝佳的交配场所。

埃洛有气无力地呻吟。

六月想笑:我是一家普通公司的小职员!而你呢。高高在上,无视规则,连联邦警察都奈你不得。你看我就像看荧幕中的二次元人物,谁能肯定,那些甜言蜜语和精美礼品,只是你一时泛滥的情爱?

“啊……你在笑。”埃洛说,“是因为我吗?”

“埃洛啊,”六月叹气,“我发自真心地厌倦了我们的对话,如果时光倒流,我宁愿那天没有上班,这样也不会遇见你——那个才华横溢的你,才是应该永驻我脑海的形象。”

埃洛把头埋进手,发出了干笑,“时间已经一次次回溯……只是你们从未发觉。”他开始解下六月的衣衫,动作平稳,完全不是一个天之骄子能干出的事。六月傻眼,下一瞬间,她愤怒地大叫:“埃洛!”

这处湖畔风景宜人,但离门口太远,路牌禁止机动装甲开入,虚拟世界的光粒效果与分辨度已相当成熟。鲜有人至也不足为奇,当然,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的几个崇尚复古的人来,可显然……埃洛早有准备。

埃洛强吻,甚至贪用舌头挑动彼此的性欲,可这个过程只维持了半秒,他退开了,手捂着嘴,可见一点殷红。

“哈哈,终于露出尾巴了?你绑架我?为的就是这个?恶心!”

埃洛不为所动,他的攻势从嘴唇转向了身体,“因为我厌倦了……觉得自己这辈子——不,下辈子也可能得不到你,删档重来前,不疯狂一把……实在对不起自己所支付的代价。”

六月狠狠地踹向埃洛,甚至用嘴咬他,但埃洛就像一个性爱机器人,满脑子写着干干干,他忍着伤痛也想做的行为不知该说可憎还是可悲。

母蜻蜓把自己的尾端伸到公蜻蜓第二腹节下,二者构成了一个环,像爱心一样。雄虫则从第九腹节处提取精液,打至第二腹节处,精液如潮水般汹涌。它们保持着这样的体位,安稳平静地交配。

六月不想哭嚎,泪水无声地流淌。

“我恨你。”

埃洛的肩上和手上都是牙印,大腿侧青一块紫一块,他表现得浑不在乎,那动作和神情,更像是在回味先前的体验,“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吗?也不是那么好啊,真的,还不如用大脑电击仪往头上一插。”

“你满意了?”

“唔,也就那样吧……毕竟我不可能对自己的孩子产生感情,若即若离的二人世界……似乎也不适合我。”

“你去死!”

埃洛微笑,笑容里有太多的含义。

他奔跑,一脚踏上栏杆,湖水溅起半人高的水花,待到涟漪褪去时,湖面光洁如镜。

2

腐烂,温暖,拥挤,喧嚣。

埃洛的意识又一次回归,他疲倦地睁眼,母亲的子宫是那样的鲜红诡异,少儿不宜的景象能给见者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然而早已习惯。

“加油!太太,使劲啊!”

埃洛知道,自己不会醒的更早,他是威廉.凯奇。阿尔法是现实,欧米伽是重生,死亡只是新的开始。

挤压。

埃洛有时又觉得,他的一辈子就是一个圣烛节,但六月不是他的丽塔,没人会是他的丽塔,唯孤独永恒,变态才是常态。

“我……我撑不住啦!”

挤压。

埃洛想到了时间之墟,然而没人跟他同甘共苦,也没有帮他证明,未探索的地域会否真的连辐射背景也不被允许存在。他只是凡人,领悟不了终极,在时间的尽头处,精神真有可能分崩离析。

“您可以的!”

“我要死啦!”

挤压——身下感受到阴凉,埃洛再一次觉得,就这样赖在子宫里也挺好,有一段时间——或者说有几次重生,埃洛一直在跟现实作斗争,不过这场战役注定失败,就算抓着子宫内膜不出去,几个小时后的剖腹产也会让他再临世界。他的母亲迫切地希望宝宝降世,殊不知这才是对孩子最残忍的暴虐,在某次人生,他害母亲难产,出血而亡。父亲性情大变,他又在七岁时毒杀了父亲,就觉得人设不符,顺便想体验下弑亲的感觉。从那以后,埃洛活在虚无中,反正父母可以再见到,而父母的爱也不再那么值得被珍视。在来世,埃洛却再没法像前几辈子那样对待他们。他终于明白,有些禁忌是碰都不能碰的,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揭开,他也就丧失了作为人的资格。

“再努力一点!已经快了!快了!”

“啊啊啊——”

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一个大口豁得敞开。

淡青色的墙壁,柔和的光线,带着软橡胶的机器人,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这些都是正常路线上无法改变的人和景。埃洛的身上挂着光滑的胎脂,很油腻,带着乳白。

“孩子出生啦!”

产房的众人发出庆祝,母亲满脸喜悦,脸上还带着泪水。

产房外,传来了年轻男子的高呼,“我要当爸爸了!”

埃洛被机械臂抱在秤台上,他听到了人生的第一个数字,众人齐声叫好。

“他为什么不哭?”

“哇,哇,哇。”

埃洛开始例行敷衍。但哭声没有泪水。埃洛觉得悲哀。他们的孩子会是个消极主义的天才,会是个通晓未来的怪物,能带来钱,带来名,却唯独无法给这个家庭带来幸福。

3

从前有个国王,喜欢听故事,却不喜欢到了结尾的故事,他想听一个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国王颁布悬赏,谁能给他讲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就把公主许配给那人。

主人翁想迎娶公主,毛遂自荐。之前有两个人,他们也都想迎娶公主。两人的故事引人入胜,但都后继乏力,三天三夜后也到了不得不收尾的时候,最终手起刀落,人头落地。在第七天,主人翁来到了国王的殿堂,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

国王不想听了,他不喜欢这个故事。主人翁说,这是个没有结尾的故事,不喜欢也得听。国王只得作罢,主人翁迎娶公主,一个欢喜的结局。

埃洛从这个童话里懂得,结果比过程更有意义。

有谁会去了解屠了龙的勇士?

一个爽文,如果没有结尾,只会食之无味。

一段人生,如果有头无尾,只会走向崩溃。

埃洛心想,他或许是一个四维生物,三维的存在活在时间的罅隙里,四维的存在活在空间的限制下,他的世界是一座牢笼。一只被绳子拴着的羊,它能跑会跳,却始终离不开圆形的区间。

埃洛笑了:我会乘着死亡的游轮,驶向混沌的方向吗?

4

神说:“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

蛇对女人说:“你们不一定死。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

于是,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

到了那时,亚当和夏娃才自觉羞耻——

一家精神病院,一个穿着干净的年轻人,握着录音笔,隔着一层栅栏,询问那浑身邋遢的男人。

年轻人:“先生,您为什么会自杀?”

男人:“因为……无聊。”

年轻人:“不是,是第一次,第一次自杀,您还记得吗?”

男人:“呵……情场失意……仅此而已。”

年轻人:“那您有继续追求过她吗?我指在来世。”

男人:“有,不过结果不尽人意……其实我知道,我早就不爱她,只是想给第一次的自己一个交代,证明她能被拥有,她……不过尔尔。”

年轻人:“噢……那您是怎么看待父母的?”

男人:“生育我的基因软泥,索求爱的可怜人……还能有什么?我早就丧失了爱的能力……啊,我曾梦想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帝国,所有人都要生产发展,到了生育的年纪就要交配,之后再从事专业工作!退休后则作为生物发电的电池!脑死亡就加工成人体肥料!哎……”

年轻人:“您成功了吗?”

男人:“试了很多次……很多很多次,但世界上这么多的反对者,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我……种了好几朵蘑菇都没用!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年轻人:“能请问您学习过哪些专业知识吗?”

男人:“我上过很多所大学……专业就更不用说了,各种各样,还包括不能在阳光下公开的……嗯哼,百科全书不敢称,但足以招摇撞骗了。”

年轻人:“既然博闻强识,您为何落得这幅下场?当一个神棍,未见得是一个好选择。”

男人:“赚钱啊……背几个彩票号码……记住几场比赛的输赢,几百年了,还是这点招数最管用……太苦太累的,干不动了,到了现在,连做都懒得做,还是烂在这里……动动嘴皮子好。”

年轻人:“您有想过自己的末路吗?”

男人:“哈,听起来你很为我着想啊……但你真信我的话?我知道你,一个一文不值的写作者……写过很多作品,但总把下一篇谎称是自己的处女作,我猜……你一定从我这找到了新的写作素材了。”

年轻人:“您一定没有好好地活过一次!我指寿终正寝!”

男人:“拙劣的话题转移技巧……啊,活着已经够痛苦了,还要我活到老死那天?那还不如杀了我!我现在……只是想着如何苦中作乐而已。”

年轻人:“要我说,事情没你想得那么复杂。您一直没有……这或许就是原罪的惩罚呢?”

男人:“原罪的惩罚?”

年轻人:“偷食禁果的始祖……作为人而活着,就是原罪的惩罚。”

男人:“有意思……那我死了,为何惩罚还没结束?”

年轻人:“您的灵与肉都是上天赋予,怎么能自己放弃?自杀也是一种罪,您必须重新来过。”

男人:“哈哈……那为什么,我再也看不到一个同类?难道新闻和报纸……包括我们的历史,统统都是假的吗?”

年轻人:“如果树的主干是您的第一世,那现在的您,只是活在它的分叉上,这是属于您的世界,只为您一人诞生,也为您一人灭亡,它的开关……您一直握在手上,不是吗?你活得安好,作为人的罪,在第一世就结束了。你亵渎天神,作为人的罪,在下一世也会延续。但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干扰到主干,因为这是你一个人的牢房。”

不等男人说话,年轻人就关掉了录音笔,“好好活着吧,‘地狱’已经客满。”

埃洛彻底困惑了。

“什么意思?你到底是谁!”

“无可奉告。”

那人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可不知怎么,竟像是一所监狱的狱卒,对惶惶不可终日的囚犯告知了行刑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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