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trst
责任编辑:银落星
导读:萨哈因,过来按一下这个按钮。你看,啪——又一个凡人冒烟了。
礼拜日的前一天早晨,第四区教堂附楼上方突然闪过一阵炫目的白光,空气中开始飘散出一股奇特的气味。不一会儿,修女们从楼里跑了出来,围在门口,开始跪在地上祈祷;有些年轻修女眼噙泪光,年长一点的则大都面无表情。
约莫两个钟头,审判庭的人来了。六位庭司披着黑色斗篷,驱着漆黑的三驾马车,车辕上栩栩如生地雕刻着怒目雄狮。马车停在附楼前面,两个人下了车守在大门两边,剩下的穿过庭院里围成一圈的修女们,径直闯入了区主教的住处。
社区的居民对这些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并不感到意外或者惶恐;他们中许多人已经完成了当天的工作,列在宅邸门前过道的两旁,静静的注视着区主教马奇拉被从他的住处抬出来,放上四轮车上被架高的训诫台,由六位庭司沿着大道缓缓推动前进,马匹则被牵在后面缓缓跟行。
生前以仁慈宽厚著称的马奇拉主教半边脸已经变成焦炭,穿在身上的亚麻长袍就像被丢进火堆过一样。他被高高地架在训诫台上游街示众,一位庭司在下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宣读着他的罪名:
“罪人马奇拉,身为主教,而假造神意,诱骗修女;还借职权之便插手孩童教化,将子嗣留在近旁以施偏爱,违背诫条,亵渎圣职,执迷不悟,为天理所不容。”
又有一个孳生藏匿于他们之中的罪人得受了天谴。事虽不算常见,但也时有发生;未曾见此的孩童有时心生惧怖,神父和主教们亦常常藉此告诫他们谨遵诫律;而随着年龄与见识增长,对天谴神罚的畏惧很快就会转为欢欣鼓舞。
“众生平等!”庭司的每一轮宣告过后,人们就齐声回应道。
游行示众的队伍回到审判庭花了整整一个白天,那时已经接近午夜了。一袭白袍从会堂里现身;他走到训诫台前面,举起手杖——一束光照亮了罪人的脸。
摩罗文没有人能够织出像这白袍一样纯白无瑕的布匹,而能发出四色光芒的手杖更是神迹显灵。这毫无疑问都是神明的赐予。
“神使大人,您明天还要去往天界,还请尽早休息。”为首穿黑衣的庭司道,“这里就由我们打理罢。”
白袍里的年轻人叹了一口气,熄了手杖的光。
“请为我们带回福祉——”不知是谁起的头,在场的所有人单膝跪下,目送着神使转身离去。
福祉,年轻的神使心头压着的重担。
其实上一道福祉早已颁布,可他却尚还无力将其带给下界。神使坐在居室的高背椅上,取下别在腰带上的手杖端详着;杖首精致的狮头雕得简直纤毫毕现,巧夺天工。以往神明的教导尚还清楚明晰,可是近来祂就好像是刻意要为难自己一样,非要把福祉同他的课业挂钩,说甚么不能再溺爱下民了,总得学会自己争取。他又叹了口气,把手杖搭在了桌架上。桌面上还放着一碟甜点,是由摩罗文最好的甜点师所作,然而他一点食欲也没有;那东西比起天界的飨宴来说简直味同嚼蜡;而那一旁就是他上次领受的福祉:《激光原理》和《博弈论》。
完全,一丁点儿食欲也没有。
礼拜日这一天,摩罗文的所有居民都要在早晨向维威克祈祷。但所有人中,只有萨哈因得以亲身觐见神明,上报下界的治情,有时也为信徒们领受新的福祉。
神座上的维威克身旁踞着一头高大威猛的神兽。这头雄狮被唤作“赫洛阿”,是神威的象征,律法的守护者;地上的寺庙里遍立着矫首的雄狮像,但真物仅此一头。它常伏在神座下,由神明亲手梳理鬃毛;一条细细的铁链系着这猛兽的脖颈,另一端拴在门廊的柱子上。
萨哈因是地上的牧首,神意的传达者;维威克有意赐予他与众不同的身份,亲自教导抚养他长大。虽天资不算聪颖,但是他诚恳勤奋,无可指摘,如今还只是二十四岁的青年,沉稳持重已非凡人能比,而他的德行也像他的身高一样持续增长。
是日,萨哈因被唤到神座跟前。
“马奇拉昨天死了。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罪有应得。”
“他犯了什么罪?”
“马奇拉身为主教,同修女私通,且在养育教导众孩童时偏爱自己的子嗣。不论哪一宗都是死罪。”
“去年这个时候你就报过此事;但我在那之前早已知道。”维威克咂了咂嘴。“下界诸事尽收天眼。你知道我为何等到现在才动手吗?”
“岂敢揣度神意。”
神叹了口气,话锋一转。
“你可知道你同下界众人有何分别?”
“唯信者中有幸者而已。”
神哼了一声。
“要是我从此不再劳心费神,要你全权代管下界事务,你心里可有几分底气?”
萨哈因瞪大眼睛,抬头看向神明;他老态龙钟,半卧在座上,眼中似有倦意,如十数年一既往。
“就算把一分分作一万份,也没有一份那么多。”
神明又哼了一声。
“你可知道你上一任的使者,上上一任使者有甚么建树?”
“不知。”
萨哈因低下头。
“一事无成!”
维威克一巴掌拍在“赫洛阿”背上;受惊的雄狮浑身一抖,发出低沉的呜咽,翻过身来向它的主人露出柔软腹部。
眼见神明发怒,萨哈因更伏低了身子。
维威克在座上支起身体。
“一架水车,我教你们仿造,你们就仿造,我教你们用来浇灌,你们就拿来浇灌,我教你们用在磨上,你们才知道在河边建磨坊。这么久了,打谷,炼铁,能用的地方多的是,难道要我一个一个教吗?”
“神明大人的智慧,我等怎敢……”
神明大人笑了起来。
“也罢,也罢。”
祂从神座上起身,走到门廊边上,攥起那条细铁链。
“你过来。”祂说。
萨哈因小心翼翼地绕过神座;“赫洛阿”躺在那里,侧眼看着他到神的近旁去。闲暇的时候,萨哈因会用他的手杖把光投在地上逗弄它;可是当光斑离它太远,到了链子的范围以外,“赫洛阿”就会沮丧地回头趴在地上。
神把链子举到萨哈因面前;为表恭敬,他虔诚地跪下,用双手举过头顶奉接。
“站起来。换个能使上力气的姿势。”
祂把链子丢到萨哈因怀里。
“用力扯。”
听了神明的指令,萨哈因用尽全身力气——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条用来拴住猛兽的铁链远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坚固。
“赫洛阿”从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它嗅了嗅他的脸,又嗅了嗅他手上断裂的那半截链环,眼神似乎闪烁着。萨哈因突然意识到,这头猛兽现在被牵在自己手里了。
十岁那一年,萨哈因被选中成为神使的继任者。他同每个摩罗文人一样,打出生起就被送到区内的教堂,和其他孩子一同祈祷,诵读和劳作。然而有一天维威克突然亲自降临,宣布接管他的一切。
他并不知道这幸运为何降临在自己身上——或许只是因为尤其纯洁和虔诚的缘故。
神明教导的东西同他原先学习的全然不同,往往深奥难懂或是莫名其妙。学习一门叫作“数学”的学问时,他常常被那些数字和符号搞得晕头转向,完全不能以此前所学的算术理解这般那般做法的玄妙,只能在得到答案之后再三验证,惊讶于结果竟然是正确的。另一门课程更令他头痛:历史。神明告诉他,这不是经文中记载的关于摩罗文创世纪以及虔诚先民们如何侍奉神明,建设下界的那些伟大纪录,而是发生在古老旧世界的故事:在那些故事中,人们残忍无情而又反复无常,彼此欺骗,劫掠,残杀,奴役,但那些犯下滔天恶行的罪人却没有遭受天谴,反而总被拥戴歌颂,成为“英雄”受到景仰,流传后世。萨哈因不止一次向神明提问,甚至斗胆抗议,而神明只是微笑不语。不过那时的萨哈因一定想不到这是他最简单的两门课。
在当选神使以来最令萨哈因印象深刻的,还是同赫洛阿的见面。维威克一次带他参观天界的时候,他见到它的母亲——一头毛色黯淡的母狮,腹部隆起,常在一个低洼的兽圈里踱来踱去——可以想见在当时尚还年幼的萨哈因看来,这是怎样一头令人畏惧但又不可思议的怪兽。
那时,母兽突然站住不动,屈着张开后腿,一边颤抖着发出呜咽声;皱巴巴的初生儿从它身后掉落,被脐带挂在后腿之间;母狮转身趴下,扭头咬断了连接孩子与自己身体的纽带,不停舔舐着还未睁眼的幼兽,直到它从黏糊糊的变成毛茸茸的。
当神明的仆人们进入兽圈时,母狮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它突然跳了起来,伏低身体,亮出牙齿,眼露凶光,发出低沉吼声。但是这些神仆身形远比普通的下界人高大,他们手里拿着长长的铁叉,用来扼住母兽的脖颈,将幼兽从它身边夺走;可怜的母亲发出绝望的尖啸,徒劳地在泥土和空中挥动着利爪。当手持铁叉的仆人离开的时候,它怒吼着追上去,但却停在了半路。萨哈因能看见它的一条后腿被什么东西拉着——那是一条不仔细看就难以发现的细铁链,另一端被栓在了兽圈的铁栅栏上。
母狮的孩子被带到了他们身边。神明睨视着,伸手摸了摸这个小东西,然后用眼神向萨哈因示意;于是萨哈因也伸手摸了它,一边却忍不住侧眼看向兽栏里——母兽趴在地上,胸口起伏着,正用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的可怕眼神瞪着他。
“给它起个名字吧。”
小萨哈因露出惶恐的神情,不安地看向神明。
“是我让你给它起个名字。”维威克慢条斯理道。
小萨哈因低下头。
“‘Hroar’”过了好一会,他说,“Hroar.”
深深印在年幼神使脑海中的母狮的吼声,成了她孩子的名字,后来随侍神明身边的神圣雄狮,象征律法之名:
“赫洛阿”。
这个名字连同铁链一起,将伴它度过一生。
“我以前告诉过你,这扇门后面是诫律和天谴。”
神明领他到这扇门前停住,萨哈因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他在第一次来到天界的时候就注意到这道门——虽然看上去跟其它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拱纹和绞盘的门没什么不同,但只有这一道门,他从未窥见过里面的一鳞半爪;神明带他参观天界的时候总是绕过它。
“现在你应该对门后的一切做好准备了,萨哈因。”
他吞了口唾沫。神明上次称呼他的名字是什么时候?
“推吧。”
还未等大脑作出判断,萨哈因的手就执行了神的指令。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堵发光的墙。一面由无数屏幕组成的墙。
警卫室也有这样的墙,但是比这个房间小太多了——这些屏幕向两头延伸百米开外,恍然间让人有看不到尽头的错觉。
萨哈因不禁向前走了几步。这些屏幕里的景象看上去并非天界,也不是天界的外壳——而是下界。
喷泉,草坪,花园,祭坛,城墙,民居,教堂,忏悔室——就好像从不远的上方俯视着整个摩罗文一样,就好像那些房顶都不存在一样。
“这就是……”
“天眼。”维威克说。祂沿着光幕之墙漫步,眼神在下界的景象之间游移,萨哈因小步紧跟。
对于下界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地上”指的就是摩罗文;他们虽然终生崇奉天界,却从来不曾在夜空中认出它来——虽然早就有些人注意到繁星中黯淡的某一颗从来不会像星空中的其它部分一样随着时间流逝而移动。
萨哈因最初从神明那里获得的教导,就来自于进入天界带来的视界本身。天梯的基座在摩罗文城郊最宏伟的黑光神殿里,只有神明选中的人能够进入,而其他平民甚至连站在附近张望两眼都会担心自己是否要遭天罚,或是受到审判庭的追捕。
他被带入神殿的密室中,透过一扇奇特的窗户,在巨大的轰鸣声和奇异的压迫感中看见地面上熟悉的一切离自己远去:先是神殿,然后是远方的田地,教堂,民居,围绕着摩罗文的高大城墙——这时他才知道他居住的地方并不是下界的全部,并且远远不是——他看见广袤的平原被宏伟的山峰包围,平原上的城墙围成了一个正七边形,接着,那个正七边形逐渐缩成了一个模糊的斑点,最后消失不见。但是令他震撼的远不止于此:甚至连山脉和平原都变成了画布上的涂抹一般,整个下界展示出了它的真面目:先是一个发光的弧形,然后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占满了他的整个视野;这时他感到将要窒息而看向别处,却发现自己身处深邃黑暗之中。
可是在这里,借助“天眼”,虽然身在天界,却像贴着地面飞行的鸟儿一样,俯视着本应化作一粒微尘的摩罗文城的每一处,纤毫毕现。
神明突然在一面屏幕前停下脚步;萨哈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个屏幕里显示着一座庙宇内部的景象:一个下民正走向祭坛。
这不是祭祀的时间,这人鬼鬼祟祟的样子也不像是去祭祀的。他左张右望,弓着身子爬上大理石制的祭品台,本应守卫这些神圣场所的审判庭却始终没有出现。
“一个偷祭品的贼!”萨哈因叫道,“审判庭的守卫呢?”
但是神明看上去没有丝毫不悦,反而扬起了嘴角。祂抬手在屏幕上划了两下,屏幕上闪过两行指令,一个红色的十字框出现在了画面中,十字的交叉处正对着祭品台上。屏幕的下方出现了两个虚拟按键。
“知道该按哪个吗?”
萨哈因茫然地看着神明。
“那就按这个。”维威克指向左边的按钮。
萨哈因迟疑了;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是短短的一瞬过后,他的手还是遵从了神明的指令。
屏幕中的景象突然变成了一片白;过了好久,画面终于恢复了过来。
祭坛上是一具烧焦的尸体。
萨哈因不可置信般地望向神明。
“刚才只是为了演示,实际上甚至根本不需要动手——如果我愿意的话,就可以用这种方法惩罚每一个违背诫律的人。”祂说。“但是我不会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萨哈因没有回应。他看上去受到了重击。
“当人们发现他,他们马上就明白他是做了什么。这就是天谴发生的时机。”
“但是为什么——”
“这跟你摆弄的那支激光笔差不太多,只是大了些罢了。”
“但是为什么?审判庭也可以做一样的事情。”
维威克摇了摇头。
“有一句从旧世界流传下来的‘古训’: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他转过头来面对着萨哈因,抬手指向他的背后。
“那就是你想知道的原因。”
萨哈因专注在面前的这面墙上,却没注意到背后也有一面。他走到那些荧幕前;但那里的景象使他感到陌生。他一边走着,一边注视着每个窗口里发生的故事。
他看见金碧辉煌,也看见残垣断壁;他看见满脑肥肠,也看见骨瘦如柴;他看见歌舞升平,也看见荒坟孤冢。
他从来没在摩罗文见过任何类似的景象;那里每个人都过着同样勤劳、充实而富足的生活。然而他却对这些景象感到熟悉,这来源于他的历史课本。
“这是自由城,我们在这颗星球上建造的第一个‘天堂’。”维威克走到他近旁。“我以为我们已经记住了足够多的教训。”
“‘自由’,”萨哈因摇了摇头。“真是古怪的名字。为什么你不拯救他们?”
维威克笑了起来。
“总有些人觉得自己不需要被拯救,因为他们的孩子同父母生活在一起。”祂说。
“我教你学了那么多旧世界的事情,你现在也该明白了。这些东西迟早要交予你——你们手中。旧世界的遗产迟早穷尽,你们也不可能永远活在旧世界阴影的庇护之下;那时,这样的训诫就再无意义了。‘天谴’迟早要失去它的效力,而在此之前你们必须忘掉它;你们必须记住诫条——深入脑海,深入骨髓。”
“哪怕它只是一条脆弱的链子?”萨哈因看向神明维威克的眼睛。
维威克摇了摇头。
“听着;你不能信任握有那种权力的人,即便是你自己;你不能指望靠一条链子拴住他,无论这条链子有多结实——因为链子的另一端到底握在他自己手里。唯一的转机在于,如果他不需要从他所统治的人民那里希求除了成就感以外的任何东西;比如说我——”
“祂”拍了拍他的肩膀,“——比如说你。这就是天界之所以存在的原因。”
“那么,当下界追上天界的时候呢?”
“那时,你们还有审判庭。”维威克说。
不知什么时候,赫洛阿从外面溜了进来。似乎喂食已经结束了;它仰起头,用鼻子磨蹭着主人的手指。
“更重要的是,到那时你们应该已经把诫律牢记于心了——如我所说的,深入脑海,深入骨髓。”
“‘生而平等’。”萨哈因默念道。“生而平等。”
“没错,我的孩子。‘生而平等’。”维威克躬下高大的身躯,用胳膊轻轻夹住了赫洛阿的头,让它的脸蹭了上来,一边向对面端详着。他大概是第一次平视眼前的年轻人,仿佛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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