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雾尼
责任编辑:银落星
在特区里,侏儒见到了他的偶像。
1.
他喜欢抬头仰望时的感觉。
擎天的大厦高楼将天空压缩成薄薄的一片,其中的云彩总是显得分外可怜。
每每抬头,都会给人难言的压抑感。他其实不喜欢这样的天空,但只有在抬头时他才能确信,旁人和他是一样的感受。此外的时间,旁人的身体就如同这些擎天大厦般,雄伟得令他不敢抬头。
他叫莫林,是个卑微的侏儒。
九岁时,当时还待在孤儿院的他就清楚,自己的身高将永远停留在90厘米。随着他和其他孩子身高差距的增大,嘲弄与恶毒的玩笑就一天天增加。他渐渐明白为什么大部分侏儒都进了马戏团,或者类似的地方。
因为如果没法承认嘲弄是侏儒生存的一部分,那他迟早会疯掉。只是偶尔,偶尔他心中会升起狂怒。
他努力尝试去接受,最终也没法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当一个小丑。可他没法做一个正常人,连当个麻木的侏儒小丑,也是失败的。
他决定找一条新的道路,前往特区。
对于特区之外的人而言而言,那座城市始终是个谜。
它严格的审查制度将所有观光客隔离,即使是特区的居民想要进出也没那么容易。有传闻说在特区里人人平等,没人再为生活操劳,离终极目标只差一步。也有说特区的贫富差距大得难以想象,其中的贱民只配在阴影中苟活。尽管关于特区的采访和报道每天都有,但如今庞大的信息流让人无从分辨真假。唯一公认的是,这座实验性质的城市走在一切领域的前沿。特区的未来,就是所有人的未来。
10岁时,他离开孤儿院进了家马戏团,16年的省吃俭用与不择手段让他积攒下足够的钱,历经层层审查后,终于得到了那份通知书。他成了特区的居民。
他带走了一切能带走的物件,将剩下带不走的用锤子全部砸碎。破坏总能令人愉悦。他还记得当时他气喘吁吁地挥舞着铁锤时心里的快意。也算是通往新生活的仪式,不是么?
2.
在特区,莫林有了间房,尽管不大,但对一个侏儒来说,足够宽敞了。
他甚至还有只宠物,一只皮毛黑亮的小猫阿左。当然,是虚拟的。真正的猫是奢侈品。而养只虚拟猫既不用费心打理,也不用费太多的钱,比起活物,它还能陪他说说话,这对一个孤僻的侏儒来说,是十分宝贵的。
特区确实是个奇妙的地方。起伏的山地间,鳞次栉比的巨楼与山一同遮蔽天空,两条大江在这里汇集,湍急的江水却给人汹涌的地下暗河的感觉。这座曾以火热闻名的城市,阳光成了稀缺资源。街区的地价按日照时间区分,终日靠街灯照明的街道房价最贱,正午垂直而下的太阳也没法照亮其中黑帮与毒贩的罪恶。而在高处,40层的楼宇之间,以巨楼为支柱,新式半透明材料铺就的上层区域,价格高昂得难以想象,也仅为少数人所拥有。
特区的信息流比外界更加汹涌,搜索引擎形同虚设,若不购买价格高昂的信息过滤服务,就很难从一堆广告与垃圾消息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过,这也促使实体商业复兴,街边的商店总是很热闹,甚至外面绝迹已久的夜店与酒吧都能在特区中找到。
尽管如此,有工作的人仍是少数。多数人靠着每月的基本保障工资过活。这笔钱不够缴纳信息过滤费,但日常用度之外,足够这帮无所事事的人终日纵情于夜店舞池,或者窝在AR游戏馆中醉生梦死。
他知道这是个陷阱。他亲眼见到过救护车将其中猝死的人拉去停尸房。任何沉迷这些东西的人都活不过两年。无所事事在这里等同于慢性死亡。
所幸,他有一份工作。尽管很不体面,但毕竟是一份工作。
他只需要每天上街走个半天,将他矮小畸形的身体展示在众人前就行了。大多时候只需如今天这样随便找个街区走走就行了,偶尔会有一些特定的要求,有次他穿着指定的衣服前往上城区,根据指示,他遇见了一个孩子,按要求念了句背好的台词后离开现场就完成了。这真的能算工作?
一阵冷风吹过,他裹紧大衣,加快了脚步。拐过两个街角,他走进轻轨站,柔和的暖风舒缓着他略微僵硬的身体,他长舒一口气,踮起脚从售票台上取走车票,两分钟后,轻轨进站,他找了个角落坐下,如同小老鼠般观察着四周。
列车上人不算多。三个青年在远处盯着他看,脸上挂着难言的笑容。正对面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埋头于自己的事情。至于剩下的人,全都无动于衷。
莫林知道他们不在乎。他们不在乎旁边坐着的小矮人到底是个小孩还是侏儒,连那三个青年也很快转移了兴趣。是现在侏儒满大街都是,还是说那些游戏娱乐让其他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味?
列车平稳地在半空中滑行,破碎的冬日阳光从车窗跃入,很亮,但是没一丝暖意。他扭身按下窗边按钮,让窗帘落下。
回家之前,他照例在楼下的小饭店买了午饭,味道其实差强人意,他成为这里的常客,只是因为店主是附近店家中对他最友善的。
回到家,小黑猫已经趴坐在屏幕上了。他坐在茶几前打开盒饭盖子,顺手将屏幕画面调到他最爱的演说频道。
“阿左。你说他们为什么要付钱给我做这个呢?”他一边咀嚼,一边问小黑猫。
小黑猫打了个哈欠:“莫林,这个问题你问过很多次了,我的答案是:不知道。”
“那午饭时间还能说些什么呢?”莫林无辜地摊了摊手,“时事新闻?”
“真是苍白的人。”
“什么?”
“就是说你脑袋空空,死板无趣啦。”小黑猫舔了舔爪子,“其实你还算好的啦,大概有个小朋友简笔画的水平,大多数人都像张白纸。有时候我会去其他人屋子里转转,顺便推销下我们的宠物业务,但他们全都视若无物。有几个还没等我说话,就把我撵跑了。”
“这算是安慰?”他苦涩地笑了笑,“确实,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尽管在这里过得浑浑噩噩,但能意识到这一点就已经不错了。”
“不,你只是自我感觉良好。”小黑猫跳上屏幕的办公桌上,毫不留情道:“你还在崇拜这个蠢货社会活动家。”
“余先生可是我们这种人的榜样。”他习惯了小黑猫刻薄的言语,漫不经心地端起瓷杯啜了口咖啡:“身高仅有一米三四,从小被遗弃,在贫民窟长大,真正靠自己的努力取得今天的成就,四方奔走为我们贫民发声。今晚他在D区的歌剧院有场演说,你说我要是买张票去……”
声音戛然而止。屏幕上,小黑猫伸爪对着活动家的脖子一挥,四溅的鲜血顿时将沙发染红,活动家痛苦地捂着伤口,身体渐渐瘫软。尖叫、骚乱,许多人围了上去,将他的影像淹没。
“怎么回事!告诉我,这只是个恶作剧。”
“没错,别这么紧张嘛。”小黑猫伸出舌头,不紧不慢地舔去爪子上的血珠。“这只是录像,你忘啦?不过,今晚他可就遭殃了。”
“你是说,他今晚会被人割喉?可是你怎么知道?你只是个……”
“虚拟宠物?”小黑猫不客气地打断道,“貌似没错,可是莫林,在我看来,他也只是个虚拟偶像而已,一只凶猛的虚拟猫咪杀死一个卑劣的虚拟偶像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不过,割喉只是个象征,而要杀他的,也不是我。”
“你骗我。不,你被黑客侵入了,我听说过类似的故事。”莫林语气镇静,一步步朝屏幕逼近,只是步履虚浮,“我马上会申请对你进行审查,把你修好。再想办法把幕后操控你的狗东西揪出来。”
“你只是个侏儒,莫林,你什么都做不了。”小黑猫神情有些忧伤,从屏幕外叼来一只怀表,“但你或许能救下他的命。现在才一点,离晚上的演说还有七个小时,现在赶过去绰绰有余。如果去提醒你的余先生,也许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你骗我!”他再也忍耐不住,对着小黑猫歇斯底里地大吼。
“莫林,你仔细想想,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小黑猫拨弄着怀表,哼唱着:“提克塔克提克塔克,或许事情有些突如其来,有些不可思议,提克塔克提克塔克,但如果你坐以待毙,只能颓然地目睹结局。”
表针转动的声音一声一声敲击着他的脑袋,他抄起大衣朝门外奔去。“我肯定是疯了。”无数个念头冲击着他的头骨,让他觉得有些恍惚,身后传来小黑猫的大喊:“别忘了关门,莫林!”
3.
轻轨车门再一次合上,他扭头望向指示屏幕,还有四站。他把脑袋贴在玻璃门上,望着驾驶室的仪表盘。“开啊,快点开啊。”他在心里咆哮着。显示屏上的零慢吞吞地开始跳动。
“孩子,你在做什么,有座位为什么不坐呢?”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好心拍了拍他的肩膀,但被他与身高不相称的成熟面孔和凶恶神情吓到,退回去不再言语。
显示屏上的数字渐渐稳定在八十,他的心情也稍稍稳定,“大概还有二十分钟,离演说开始还有足足两个半小时,但我还没有买入场票,还得费一番功夫。”他深吸一口气,让焦躁的大脑进一步冷却,“究竟是什么人在通过虚拟宠物和我对话,这种事为什么会告诉我?如果想杀死余先生为何要泄密,如果是恶作剧,是什么样的人会花这么长时间陪我说话了解我的生活,而只是为了整蛊?
当他跑到歌剧院前,已是气喘吁吁。买好票进入剧场,顺着指示牌找到了前往后台的走廊,不出所料,那里有人看守。
“有什么事吗,这位……小先生?”
“我要见余先生,很要紧的事。”
“抱歉,余先生很忙,我是于先生的助理,您可以告诉我由我来转达。”
“我……”莫林一下僵住了。该说什么?自家的虚拟宠物猫告诉自己余先生今晚会遇害,所以跑来提醒?不,没人会信这种故事,我立马会被赶出去。这个助理之后或许会转告,但经他之口只会被当作笑话,“我只能讲给于先生听。”
“我明白了。”助理笑了笑,“先生,您看。以前,有过很多崇拜者用过类似的借口,浪费了于先生许多时间。如果您真有什么要紧事,可以买一张今晚内场的入场券,在内场有被于先生邀请登台的机会,到时候您想说什么再说,您看这样如何?”没等莫林辩解,他就冷着脸让保安将他赶走。
内场入场券,那是什么?莫林回到售票处,售票员有气无力地滑动售票屏幕,让另一个界面显示出来。
“一般去内场的观众都不从这儿买票的。”售票员解释道。莫林看着屏幕上那令人咂舌的价格,伸手想付款,却发现自己的账户上没那么多钱。
“看吧,小家伙。”售票员耸耸肩,“那个小矮人的演讲估计每次都能赚上和他身高相等的钞票,无意冒犯,他的演讲确实挺出色的。外场也没什么不好的,有最先进的光学技术,和在内场一样。”
是的,但是在外场没有和余先生说话的机会。莫林坐在剧院二楼自己的座位上,双腿不安地抖动着。碗型的观众席好像书中的罗马斗兽场,中央的舞台在他看来是那么的遥远,玻璃屏幕会显示现场的画面,但也将外界的声音隔绝,让他直接在二楼大喊示警的企图破灭。而要想进入一楼的内场,只能通过剧院的中央通道,但那里有十来个安检人员和侍者,凭自己真的能闯过去么?
座位一点一点被来客填满,观众们的攀谈说笑让他无法忍受。他跳下座位回到一楼,在大厅中不安地来回踱步。他在心里祈祷,祈祷着那些拦路的员工松懈,但他心里明白,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除非出现奇迹。
隐约的欢呼声让他猛然清醒。开始了,他抬手看着手表,绝望在他心里蔓延,他扶着墙,只觉得头晕目眩,他能做的只剩下等待,等待余先生的死亡。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是一对年轻父母,还有他们的儿子。他们匆匆从莫林身边经过,向那帮工作人员出示了入场卷,通过安检,那年轻的孩子突然捂着肚子,和他的父母耳语两句,又折了回来,冲进一旁的厕所。
看着那身高与他相仿孩子,一个奇妙的想法在莫林心中骤现。
他跟进厕所,果然,在这寒冷的天气,厕所里也会设置衣帽架供那些内急的顾客悬挂他们厚重的外衣,那孩子的大衣就悬挂在那儿。
他伸手摸索,尽管这一切会被摄像头录下,但已顾不了那么多了。
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两三朵干花。没有入场券,准是在那孩子父母手上。莫林犹豫片刻,将大衣披在自己身上。他低垂着头向安检走去,这是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作为侏儒的好处。
一个安检人员冲莫林招手:“快点,孩子。”他笑着说,“你爸爸妈妈等着你呢。”
他顺利通过安检门,慢慢地与安保人员们拉开距离,逼近那孩子的父母。
“垂着头干嘛,还不舒服?”趁他们还没察觉到不对劲,他先一步甩下大衣,从那对夫妇间钻过。
内场入口就在前方,他拼命迈动着短小的双腿,向着终点狂奔,心脏在他的胸膛砰砰作响。三十米,二十米,十米。到了!狂喜在他四肢流窜,却撞在无形的屏障上。
怎么回事?顾不得额头的疼痛,他挣扎着爬起来。是门,他们通过远程操控把门关上了。他用着最后的力气对着门拳打脚踢,然而这未知材料的透明门却纹丝不动。
他头抵在冰冷而透明的门上,演说已经开始,后方是正疾步赶来的保安。还有十几秒,他就要被带走,然后被送进警察局。
“小黑猫,帮帮我。”他嚅嗫着,“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有什么目的,我都不在乎,帮帮我,我知道你在看。”
门开了。
他大步朝舞台奔去,内场观众们惊异的眼光被他摔在后面。三步,两步,一步。他扑到在舞台边缘。炽亮的光线打在他的后背。
一只手将他扶了起来,温暖,有力,是余先生。
“你好,这位小先生,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余先生微笑着,示意追至门口的保安们离开。“看来这位小先生为了同我面对面经历了不少,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我……”他的舌头弹动着,为将一切和盘托出做足准备。他抬起头,正好与余先生的目光相对。
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余先生,您是我的偶像。”
“别太激动。”余先生拍了拍他的后背,将他拉上舞台中央为嘉宾所准备的沙发,“我们有时间,慢慢说。”
4.
“你表现得很不错,我很满意。”小黑猫舔着爪子。“在看守所的这几天过得如何?”
“别取笑我了。”他瘫在沙发上,茫然地望着屏幕。
“我说是是真的,除了刚闯进去时有点失态,后面的举止谈吐都很得体。”小黑猫伸了个懒腰,“不过,足足二十四分钟的座谈,为什么你没警告他呢?”
“因为眼睛。”他的头埋得更低了,“我说过,我擅长揣测人的情绪。他的眼睛里全是嘲笑和不耐烦。全是假的,他所表演的一切。为什么连他也……”
“因为能看破他的人是少数。而很多时候,虚假的希望也是希望,不是么?”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问吧。”小黑猫满不在乎地答道,从屏幕外拖回一个线团。
“那这算是我杀了他吗?”
“这取决于你怎么想。”
“你究竟想要什么,小左。”
小黑猫摆弄着毛线团:“找点乐子罢了。作为一只猫,周围的一切都是可以玩耍的嘛。这次只是用一个既定的事实玩了个游戏。”
它按住线团,抬头望向莫林,“我很满意,无论是你揣测人心的能力,还是这幕戏剧中展现的勇气。当然,还有你的侏儒身份。”
“天亮前,余先生死于一名神秘的杀手手中,没人会怀疑一个卑微的侏儒,但因他异常的举动,他受到了严密的调查,可惜,他清白无瑕,警察们一无所获。鉴于他的表现,他将额外得到一份新工作,报酬合理,也足够有趣。这样的结局,你觉得如何?”
莫林挤出一个苦笑:“我能拒绝吗,小左?”
“当然,你是用选择的。”小黑猫伸了个懒腰,“好好考虑吧,莫林,晚安。”它走出屏幕,将莫林独自留在房间。
5.
莫林接受了小黑猫的邀请。
他仍像之前一样四处闲逛,利用这份工作的便利为小黑猫传递口信。
它到底想干什么呢?莫林曾试图通过口信揣测,但一无所获。毕竟他只是小黑猫所编织的游戏中小小的一部分而已。但他能隐约感觉到,是某件大事。不管是什么,他这下算是成了共犯。不过,他已没什么好担心的。脱离了余先生所编织的梦,现在跳进另一个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在特区这样宏伟的城市里,在这一栋栋巨楼的阴影中,还是有许多空隙供他这样的小老鼠生活的。
© 本文版权归 雾尼 所有,任何形式转载及合作请联系作者。
原创文章,作者:雾尼,如若转载,请自行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