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时代的午后,阳光耀眼。我坐在街角的咖啡厅,手中纸杯余温尚在。窗外是来来往往,芸芸众生。作为十年的老HR,对于我,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庞无不在默默诉说着它们的人生故事,快乐的、心酸的、悲戚的、悔恨的、不甘的。在35岁生日这天,在摆烂的经济大环境下,在血腥裁员了300人后,我失业了。
阳光一暗,你走到我面前,互相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我给你点了一杯咖啡,太破费了,你说,我摇摇头,心想反正是公司报销。我问你无糖还是半糖,你说正常吧。再问要不要去奶油时,你说正常正常。我的鼓膜读出了你声线中的不耐烦,于是大脑指挥舌头闭了嘴。
暗中送了耸肩,反正是一份工作。几年前,就考了一个心理咨询的证书,未雨绸缪,如今,这雨便落下了。没费多少周折,得到了这份心理咨询的工作。没费多少周折的另一个原因,是失业的严重反而催生了心理咨询市场。只是在这个时代下,咨询者并不自知,业务来源通常是咨询者家属,或者社区慈善机构。咨询者中最多数情况,是上有老下有小,老婆是全职太太。被裁员后生活陷入困顿,心理陷入迷茫,甚至丧失了生活信心。
你说你从前喝咖啡也是很精致的,低糖低卡,连杯子的大小也是用英文说的。直到有一次,排在你前面的一个美团外卖小哥一面核对账单,一面低声咕哝着:一杯半糖,一杯不要奶油,草,喝个咖啡,逼事儿真多!
我笑了,之前略微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我感到你的情商很高。借着光亮,我的目光在你的脸上刻意打了几个转,心中大概有了数:985院校,研究生学历,已婚,带领过超过30人的团队。一阵难以名状的惋惜之情涌上心头,这些人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却惨遭裁员,不得不为生活苟且奔波。基于以上判断,我迅速制定了谈话策略:倾听为主,为用户重建自信。
阳光真好,我开始说,阳光里,喝着咖啡,适合放松和讲故事。是么,你应和着,我这里倒有一个故事。哦?我感兴趣地调整了坐姿,太棒了,I’m all ears。不过我说了我的之后,你笑着说,你也要说你的哦,没问题,我笑着回答。
嗯,我是个穿越者,你说。好吧,我心里琢磨着,这像是个病人的开场白。小时候,你继续说,我的理想就是造一部时间机器,现在,你的声音低下来,像是在说一个秘密,它实现了。哦?是么?怎么实现的?我感兴趣地问。虫洞,你说,利用巨大的磁场制造的虫洞,可以穿越到过去。只能是过去么?我问。是的,你肯定地说,只能是过去,因为未来是不确定的,因此无法确定时空坐标。时空坐标?对,时空坐标,只有发生了的事件才有时空坐标。嗯,好吧,那么,你是从未来穿越来的?我问。我么?不,不,你摇头否认,物质实体是无法穿越虫洞的,不过可以把少量的信息编码送过去。
那么,你的意思是把信息编码传送到过去?我问。是的啊,你笑了。可是,这有什么作用呢?我问。当然,你的脸严肃起来。我把我的记忆片段编码后送回了20年前的自己,那么就能给那时的我一个信念了。那么,我问,你真的这么做了么?当然,我这么做了。知道么,当年我有个喜欢的女孩,我喜欢了她很久,可是就在我准备跟她表白的时候,她忽然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后来我问了很多人女孩的去向。有人说她嫁给了一个老板的智障儿子,也有人说她去南方某城市做了小姐。她这么做就是因为她需要钱来给尿毒症的父亲做透析。
那么,你回去是为了她?我问。算是吧,你啜了一口咖啡,眼神变得温暖。我要回去搞一笔钱送给她,这样也许她就不用那么委屈自己了。你做到了么?我追问。当然,他狡黠地笑了笑。我把搞钱送给她的信息编码后传送了回去,当然这些信息量是很少的,你知道,实验的初期阶段,我们的经费有限,每一个字节都是惊人的昂贵。哦,我若有所思,你怎么知道自己成功了呢?我问。
是记忆,你说。我的大脑中出现了一段记忆,在女孩离开的前夕,我为了搞钱,去偷了一家电线厂,打算把卖电线的钱送给她。后来呢?我真的感兴趣起来。你的神色暗淡了,后来,你说,你却没能找到女孩。所以,我说,终究是没有改变什么。也不尽然吧,你嗫嚅着说。前几天,机缘巧合,你遇见了女孩。当然,你们都长大了,你不再是少年,她也不再是女孩了。你说你提起当年,说你曾经那么喜欢过她,那份喜欢,就算今天回想起来,也说不出的甜蜜。她害羞地说谢谢,不过以后不要再提了,她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你忍不住问题她当年的不辞而别,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她淡然地笑了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在电线厂当保安的父亲遭遇了一次工厂失窃,因此丢了工作,她不得不辍学尽快赚钱。
我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我说,也许那次失窃不是你。是的,你说,也许不是,也许是。后来,我问,你还跟她有联系么?那还联系什么,你笑了,不过她过的也不好,如果不是因为失业,也许我可以帮帮她,你的眼睛里带着泪花。深吸了一口气,你说,现在,该说说你的故事了。
我么,嗯,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平平淡淡的半辈子罢了,至今单身一人,挺好的,一张嘴吃饱了就全家不饿了。哈哈,是么,你说,令人意外地突然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挺好的。人这辈子,不就那么回事么,怎么都是活着,生死又有多大分别。
这时服务生走过来,问我们杯子要不要收一下,我说还没喝完,再稍等一下。服务生走后,我感觉你明显不自在起来,说也许我们聊的时间有点长了,你还伸手摸了摸我的杯子,不经意地说,看,都凉了。我明白你是要走了,就说一会儿还要见个人,再坐一会儿。那好,你忙,你说,今天很高兴跟你聊天。谢谢,我说。
你走后,服务生走过来,有些突兀地问,先生,我能跟您聊几句么。我说可以。服务生就坐下了,左右张望了一下,说道,刚才那个人,其实是心理咨询师,这些天他经常来店里,跟不同的人聊天,这就是他的工作。哦?是么?你怎么这么确定?我问。我看的人多啊,服务生自豪地说,你看我是做服务生的,每天要接触这么多客人,什么人是什么性格,什么职业,一搭眼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
哦?我好奇起来,那么,你看看我是做什么的?你么,服务生左右端详着我,你是HR,不过应该是失业了,同时,你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哈哈,我笑了,这么说,我应该很焦虑了?当然,服务生很严肃地说,不然,为什么那个心理咨询师会跟你聊天呢?这是他的工作呢。哦,不知如何,我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哦,服务生,站起身来说,我该去忙了,说这起身离开了。
我一时恍惚,竟没有答话。下意识地拿起杯子来喝咖啡,一个纸团从杯底掉落下来。我捡起来,展开看时,发现是用咖啡店里的餐巾纸临时写就的,笔迹十分仓促:抱歉我必须马上离开,那个服务生可能是单位里监察处的人,你知道时间机器是国际绝密项目,如果被发现我向外人提起,他们可能会拘捕我的。我想我走后,服务生会讲述另一个故事,不过请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回想起来,你应该是在伸手触碰我咖啡杯的时候把纸团藏在杯底的。这样一来,我忍不住一时迷惑起来。我,你,服务生,以及故事中的女孩,到底哪一个是真实的?日影偏西,窗子映入一片美丽的红霞。窗外仍是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他们有互挽着手臂的情侣,有步履匆匆的西装男,有花枝招展的时尚女孩,却无一例外地都紧锁着眉头,行色匆匆。这一刻,我再也分不清谁是正常人,谁是病人。
2022年5月14日 北京
本文来自投稿,不代表零重力科幻立场,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0gsf.com/a/9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