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终于到了!但在做那件事之前,我决定去见一见空闻大师。大师就在穿过大雄宝殿后到禅房中。我此行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对于那个心中的问题,寻求一个答案。我该不该做那件事。空闻没有直接回答我,只说了一句“无无明,亦无无明尽”。我知道这是《心经》中的句子。不禁若有所思,沉默不语。空闻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声彻寰宇,令我一时间目眩神驰,不能自已。我明白这是空闻的逐客令,又隐隐觉得这一声佛号里似乎另有深意,仿佛是劝我放下屠刀。
走出北山寺,一阵秋风打在脸上,竟有丝丝寒意。即使明白前途凶险,我却已是离线之箭,没有回头路了。于我而言,人间即是地狱,再下一次地狱又何妨?只是放心不下兵兵……
就在秘书拉开车门的时候,却见兵兵走下车来,喊了一声爸。你怎么来了,我皱起眉头。我想请您再考虑一下,兵兵嗫嚅着。我的目光迅速在他脸上扫了一圈,他的眼睛赶忙垂下去。孩子长大了,我不由得想,跟他妈妈竟有三分相似。可惜她死得早,不然看到孩子长大成人,应该十分欣慰。20年来,我专心事业,与孩子相处的时间实在有限。回想起来,父子相处时,我是批评教育居多,以至于他在我面前总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兵兵,我语气软下来,你年轻,心中想的我自然明白。可是那些人都是跟公司签了协议的,是完全出于自愿,而且,公司也提供了丰厚的补偿。
补偿?兵兵却忽然勇敢地抬起头来,本人同意,我们就有资格剥夺他们的生命么!
放肆!我一阵狂怒,你知道什么!至大德者不合于俗的道理你明白吗!你的善良会成为你成功之路的绊脚石。对于那些候选人,我设计了最完备的心理测试系统,他们做出的是内心的选择。你看过他们的资料的!
是的,我看过,兵兵低下头去,是我亲自为他们做的催眠,是我为他们评估了心死指数,最后胜出的候选人的心死指数超过了90%……
我冷笑一声,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已经对人生完全失去信念了,他随时可能选择自杀。唯一的牵挂只是他的妻儿父母,我给的补偿可以消除他的后顾之忧。
可是,兵兵争辩说,那些候选人只是暂时失业,未必以后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翻身?我嘲讽地看着他,你知道他们欠了多少钱么,你知道他们所处的阶层已经决定没有翻身的可能了么?
我知道的,我知道,爸,你的客户里不就有权贵阶层的人么。我也知道,你的研究项目和公司,都是这些人给钱给资源,而你给他们的回报是,他们可以不停更换身体,实现永生!可是你想过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凭借权力实现阶级固化,普通人再也没有翻身的日子了,因为你把生死这个终极公平从地球上抹去了!
混蛋!我突然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怒气冲天地上了汽车,扬长而去。坐在副驾驶上的秘书大概看出我脸色苍白,连忙掏出救心药递给我,我服了一粒,感觉好一些了。心中犹自气愤难平,可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很像当年的自己。那时的我,不也是相信世界的美好,相信善良和正义吗?可是一次又一次的挫败终于让我成长了,我变得内心冰冷,处事果决,手段狠辣。在与竞争对手的争夺中,终于赢得先机,攀附上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从此事业飞黄腾达……
孩子,我这不都是为了你么。我闭上眼,感到无比疲惫,身子靠在椅背上,这么多年单身一人,终日思虑重重,与孤独为伴。也许这就是肺癌的原因,现在,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整个脏器,回天乏术了。大人物建议我找一个更好的身体,把意识迁移过去,换一种人生。
也许,我内心也认为这是邪恶的,于是设计了一套测试系统,开始招募志愿者,想不到应者云集!他们大多数都是为生活所迫,难以为生的人。可是,我是不是也在自我欺骗呢?正如兵兵说的,他们也许还会有未来啊,还不至于就这么放弃人生吧。这魔幻般的经济大萧条又该由谁负责呢?大人物的生活我是曾经管窥一二的,其奢靡繁华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
正胡思乱想着,车子已经停在了公司的实验室门口,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必须开始了。
我看到透明的高压玻璃氧仓里的志愿者,已经在药物作用下进入深度睡眠。旁边另一个氧舱空着,那是为我准备的。两个氧舱用密密麻麻的数据线和电源线连接在一起。
这时候,助手开始替我换衣服,一边换,一边做最后的注意事项指导:秦总,一会儿会为您做全身麻醉,意识迁移总共需要3个小时,到时候您会在另一个氧舱醒来。
我点了点头,问,兵兵呢?
哦,少爷做另一辆车也回来了,在外面候着,不知该不该进来。
让他进来吧,我叹了口气。
在我躺进氧舱的时候,我看到兵兵胆战心惊地走进房间,小心翼翼地来到我面前。我拉住他的手,看到泪水在他的眼睛里打转。别担心,我笑了笑,很快,爸爸还在的,爸爸会一直陪着你。这次麻醉,就由你来为我做,我知道,你是最好的,而且,我只信任你,孩子。
可是,兵兵的眼泪掉下来了,如果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傻孩子,这是很成熟的技术,我没事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么?他的眼神空洞起来,是的,永远在一起,永远,是的。他喃喃低重复着。
兵兵是最优秀的麻醉师,这一点我丝毫没有夸张。氧舱关闭,麻醉气体开始进入玻璃仓。孩子还小,等他大了,就会理解我的。带着这样的思绪,我渐渐失去了意识。
我进入了梦境,朦朦胧胧中,我开始回顾自己的人生。先是一个童真无邪的婴儿,然后是心怀梦想的少年,接着是壮志凌云的青年,我遇到了爱情,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兵兵。然后,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一次又一次地自我否定……
我终于醒来了,睁开眼睛那一刻,氧舱的盖子缓缓打开了,我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一动也不能动。我知道这是意识迁移过程的必然现象,意识与身体需要有一个融合的过程。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传来:
爸爸,请允许我最后一次呼唤您。(这是兵兵的声音,他想干什么)因为以后,我就再也看不到您了。(什么意思,他要离家出走么?)我不想长大,不想变成您那个样子。(这个孩子,他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但我想为您做最后的救赎,(嗯,他想干什么,我心中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我已经在设备中植入了自毁程序,在你醒来后,这些设备就会自我销毁,所有程序和文档都没有备份。这种永生的罪恶技术,不该存在于世界上。(不!不!我心中大喊,不能这么干!)那个志愿者,我让他离开了,补偿一分没少,他应该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什么,不可能,那么我在谁的身体里?)爸爸,我做所的一切,都遵循你的评估系统,我的心死指数是百分之百……
不!不!我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竟然挣扎着从玻璃氧舱中爬了出来,整个身体都摔在地上,一阵钻心地疼。顾不上这些,我用极不协调的手脚奋力向前爬行,我知道东侧有个盥洗池,那里有一面镜子。我爬着,爬着,舌头不听使唤,呜呜地发出自己都分辨不出的声音。我终于爬到了,两手攀住水池,让自己的头努力探出去。
我看到了镜子里年轻、帅气,此刻却满是惊恐的兵兵的脸。一阵撕心裂肺的绝望喊叫从我腐烂罪恶的灵魂深处爆发出来:
我的孩子啊~
2022年5月21日星期六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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