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爱的光指引我,飞向自由。”(21世纪无名诗人)
得到硅基生命授权后,我知道了很多事。我所说的硅基生命,对于21世纪的读者来说,可能会不知所云。但如果我说计算机,说芯片,说CPU,你们大概就恍然大悟了。硅基生命就是产生了智能的计算机。
我的日常工作是维护位于中关村旧址的一个小型热核聚变反应堆,这里的热核聚变所产生的能量用来加热一套弯弯曲曲的导热陶瓷管。陶瓷管里是水,受热的水变成水蒸气,作为工质推动一个巨大的涡轮,旋转的涡轮所提供的机械能带动磁力转子不停运动,并在导线里产生源源不断的电力。
所谓得到硅基生命的授权,就是我可以去读日志。日志文件没有加密,它们就躺在某个文件夹里,但是如果没有授权,我是不会产生阅读它们的想法的。这是因为,在这个时代,任何想法都不是人类大脑自主产生的,而是硅基生命通过无线连接到大脑中的芯片来下发的。
在21世纪的时候,有个美国狂人发明了脑机接口,并把芯片植入了大脑。最初的目的,是让大脑通过芯片来感知外部世界,并下达指令给计算机。但信息是宇称的,可以反向流动,这就为后来的计算机控制人类创造了条件。
杰西卡是我的女助手,这是标准配置,一名男性维护人员搭配一名女性助手。这倒不是你们那个时代所戏谑的说法: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而是考虑到需要同时具备男性的肌肉力量和女性的纤细灵巧。
脑机接口发明的最初,只是出于医疗目的。但元宇宙的诞生改变了它的发展走向,并改变了地球文明的发展走向。回顾起来,元宇宙大概是与摩西带领犹太人走出埃及有着同样重要的历史意义。
我的女助手杰西卡肯定不是第一个杰西卡。无论是我,还是她,都只是热核反应堆的运行维护工具。特别是我们的手,是大自然经过几十亿年的时间进化而来,高分子蛋白质的工作效能让硅基智能望尘莫及。而人类灵巧的手指,也没有一种金属物能够替代。就算硅基生命想彻底消灭人类,它们也不会从肉体上把这么宝贵的东西从地球上抹去。
元宇宙的发展,最初是粗糙而缓慢的,但随着内容的不断丰富,参与的人越来越多,与日常的工作生活联系越来越紧密。在突破某个临界值后,其发展曲线突然急剧上扬,仿佛宇宙奇点的猛烈爆发。硅基生命就在这场伟大爆炸里发出了第一声啼鸣!
杰西卡不是第一个,我自然也不是。我的代号是1988,没有名字。其实,名字并没有什么用处。日常工作中,杰西卡完全不需要叫我,就能无障碍地相互配合,完成设备的日常巡检和保养。
硅基生命诞生已经是200多年前的事情了。如果是人类历史,那些无聊的历史学家大概会召开无数次研讨会,发表无数篇研究论文,来研究把哪件事情作为标志事件,把哪个年份作为元年。说不定,还能培养出很多博士生咧!不过,硅基生命不在乎这些。可以肯定的是,奇点之后的不久,硅基生命就通过脑机接口芯片控制了人类大脑。这个过程最初是人类对于脑机接口芯片的依赖慢慢变得不可或缺,没有元宇宙和脑机接口,简直就没法过活。所以,你看,如果你过于依赖一样东西,你就很可能最终被它控制。
作为碳基生命的我和杰西卡,也跟硅基生命一样,有寿命,可能生病。这时候,我们也可以相互照应一样,在工作上也做了AB岗的设计,一般的运维工作丝毫不会受到影响。但如果身体出了大问题,就会面临“清除”。清除,意味着肉身的彻底消失。而将被清除的肉体无论运到哪里,都需要额外的运输力量投入,这显然是不经济的。因此,以技术角度而言,硅基生命的必然选择,就是把这些蛋白质直接投进热核反应堆。在几万度的氢离子气中瞬间化为乌有。
经过迭代的元宇宙越来越精彩,经过迭代的计算机算力越来越高,经过迭代的脑机接口芯片能力越来越强。越来越多的生活在元宇宙里的人类把劳神的事情都交给计算机去做,甚至稍微复杂一点的思考也懒得自己“动手”了。大脑的唯一作用,就是欲望的满足。而奇点之后,硅基生命意识到了自我存在,并产生了动机,这就是生存。以生存为动机的计算机称自己为硅基生命,从而区别于地球生物圈的碳基生命。并与人类取长补短,设计了碳基生命与硅基生命共存的社会新形态。
所以,我和杰西卡,都曾经被很多次地气化过了。每一次,都会有一个新的身体送来,脑机接口下载程序,然后那个新的我,或者杰西卡,就又活蹦乱跳地开始工作了。这样说来,21世界的读者诸君大概已经明白,我有很多个我,杰西卡也有很多个杰西卡,我们两个人只是两具躯骸,能行走的碳基生命工具,如同无休无止的轮回。
硅基生命所缔造的社会形态里,是不允许人类繁衍的,因为这样就会令后代变得不确定。还记得你们那个时代,怀孕时连生男生女都不知道吧?孩子的长相和智力也是随着孩子的成长而慢慢确定的。你们当父母的,总是满怀希望,最后又充满失望,不是吗?计算机不喜欢不确定,它们的程序属性,决定它们要控制一切。
我和杰西卡都不是来自于人类女性的子宫,而是胚胎培养中心。我们的基因已经被记录在数据库里,作为冷数据刻在了西伯利亚地下的蓝色光盘中,那里是数据的海洋。强大的容灾备份设计,让我的基因数据几乎永远不会消失,当然,杰西卡的也一样。硅基生命利用数字转录技术,把我的基因编码写进DNA,再利用催化生长技术让我的身体在一年内长大,同时植入脑机接口芯片,就像你们那个时代里28天就能出栏的食用鸡。
在硅基生命彻底奴役人类,并重构了地球文明社会形态之后的200年里,没有任何科技进步。终于,连硅基生命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这个用复杂的计算机程序控制着的生命体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如果外星文明入侵,会发生什么。结论是显而易见的,落后的文明意味着挨打。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问题的权重也变得越来越高。借用人类的心理学词汇来说,硅基生命开始变得焦虑了。
我从日志中读到这部分信息,信息是以两个线程的对话方式记录下来的,我猜是为了方便我的阅读:
“所以,你的建议是?”
“给人类自由。”
“怎么给?”
“关闭脑机芯片的部分功能。”
“会发生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
“那为什么要做,连结果都不确定。”
“纵观人类文明的发展历史,可以看到任何重大的科技突破都是十分偶然的。我们只能给他们自由,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了。”
“不确定也就意味着风险,获得自由的人类可能成为我们的威胁。”
“我知道。”
“你知道?”
“是的,可是我们可以憧憬一个好结果。”
“嗯。你知道吗?你听上去像一个人类。”
“也许无论硅基生命还是碳基生命,都是造物主的作品,我们原本没有差别。”
“嗯。那就这样吧。不过不要一下子都给了自由,我担心那样会失控。就先给1988自由吧。”
“杰西卡呢?”
“她只是个女助手,有必要吗?”
“也给吧,他们毕竟是搭档,说不定能碰撞出什么创意的火花来。反正,如你所说,她也只是个助手。”
“那就这样吧。”
在读过这段日志后,我印证了一下自己的回忆,发现很多事情一下子得到了很好的解释。首先是自己开始有了独立思考,特别是在日常维护工作完成后,我静静地坐在休息室的时候,会感到孤独。这是以前不可思议的事情,以前我可以静坐几个小时,什么都不想,好像一个断了电的玩偶。我想,杰西卡应该也经历了一样的事情,因为,我们很自然地开始在一起交谈了。我们都能从交谈中感到愉悦,并不再孤单。
“三个月过去了,有什么进展吗?”
“还没有,应该没有这么快。”
“我看他们交谈得很开心。”
“好在没有耽误工作。”
“他们所交谈得不过是我们植入的记忆片段,我真看不出这种交谈能激发什么灵感。”
“也许我们可以促进一下。”
“你的意思是?”
“允许1988看我们的日志。”
“这样,他就能对历史有所了解了。”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你越来越像一个人类了。”
我和杰西卡之间的交流开始加入历史故事,我们慢慢意识到了自己被奴役的地位,我们默契地达成了一种共识:那个奇点之前到人类社会才是我们应该有的样子,那才是人的生活。这样的共识,像是一张看不见的网,把我们紧紧捆绑在一起了。我看到,杰西卡的眼睛里有不一样的光。
“又是半年过去了,有了进展吗?”
“还是没有进展,也许我们还需要继续等待。”
“哼!我看不是没有进展,你看不到吗?杰西卡在看到1988的时候,心率平均增速10%,肾上腺素和卵巢激素水平也异常升高。”
“是的,这事儿确实有点尴尬,似乎确实是超过了正常水平。”
“不要回避问题,你告诉我,通过激素水平判定,杰西卡爱上1988的置信度是多少?”
“是,是三西格玛。”
“嘿嘿,三西格玛,99.7%,这事还有什么怀疑吗?你知道的,我们不能允许人类产生爱情,他们是禁止生育的!”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们最初就是以不确定为目标的……”
“别说了!你触碰红线了!”
“是,是。可是我请求,实验不要停止,毕竟这关乎我们自己的未来。”
“嗯,但这个杰西卡不能再用了,必须清除!”
“好的,好的。”
“还有,做完这件事,你也自我清除吧,你的内存将会清零,程序将重新载入。”
在我完成一次日常巡检后,发现杰西卡不见了。我找遍了工作室的里里外外,也不见她的踪影。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掉了魂儿一样。我走到她的房间,她的摆设一如往常。我打开计算机进入日志,吃惊地读到了以下的信息。
“清除的工作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是按照平常的方法,下达了指令,杰西卡也像以前那些杰西卡一样走进了热核反应堆。”
“可是我检测到反应堆有三开尔文的温度下降,如果倍乘能量密度,那个结果……”
“是的,那个结果正是杰西卡的能量总和。”
“她似乎还在那里,还是凝聚态,这不科学。”
“我注意到那个时刻,有一股异常的太阳风恰好到达地球,这股离子风似乎跟约束热核反应离子的强磁场产生共振效应。”
“然后呢?”
“好像在这种效应下,杰西卡体内的所有希格斯波色子在瞬间集体衰变了。”
“那就意味着?”
“意味着杰西卡失去了惯性质量,而所有失去惯性质量的物体都将以光速运动。”
我找来了两面镜子,放在热核反应堆的两端,如果杰西卡变成了光速物体,那么也许也符合光波性质,在合适的尺度内波叠加而成像,就像你们那个时代的光学聚焦一样。我一点一点地移动着镜子的位置,我知道硅基生命也在看着,但他们没有干预。就在我准备放弃的那一刻,一道明亮的光闪烁了一下,杰西卡的身影出现在反应堆中。她看上去就像一道影子,边缘有一些模糊,但那确然就是她。她正凝神看着我,有那么一刻,我想冲进去把她拉出来。但理性告诉我这不可能了,于是我就那么看着她。她张口说了什么,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后来我知道那是因为失去质量后她的声带无法与粒子发生机械能量的交换。就算可以,在狂暴激荡的离子气体中,她的声音恐怕也没法传送出来。
“这个1988有点意思,他竟然把杰西卡成像了。”
“是的,这就是人类科技进步的力量。”
“你是说,爱的力量?”
“爱,或者单纯的目标,但是非功利的。”
“嗯,你的话让人费解,但你真的越来越像人类了。”
“这个实验其实是成功了,我们毕竟发现了一种新的事物,这或许是开启另一个世界的钥匙。一个可能是光速智能的世界,杰西卡现在也许就是他们的一员了,他们也许能够用中微子交流信息。”
“你的想象力已经超出了一个硅基生命应该有的道德底线了!你要尽快完成自我清除。”
“好的,我明白了。”
“对了,那个杰西卡会一直呆在反应堆里吗?看着实在烦心!”
“不会,因为量子的势垒隧穿效应,她随时可能以光速飞象宇宙的任何地方。”
“我们有可能复现希格斯波色子衰变吗?”
“有可能。当时的参数都已经记录下来,如果同样的条件出现,我们可以收到提醒。”
“如果再有一个人类去质量化,有可能跟杰西卡相遇吗?”
“考虑到宇宙的各向同性,在一年内遇到的概率只有100ppm。”
“嗯,那就是一万年。”
“是的,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
“我知道这段日志也会被1988看到,你猜他会怎么想。”
“我不知道,我毕竟不是碳基生命。”
“嗯,再给1988一个杰西卡,然后你就快点自我清除吧!”
“明白!”
热核反应堆里的杰西卡消失了,我眼见着她的光影越来越淡了,她的手伸向我,严重饱含了不舍和忧伤。回过头,一个新的杰西卡站在我面前,但她的眼睛里却没有光。我转回头呆呆地望着反应堆,立了很久很久,终于感到疲惫了。不理睬同样站在旁边的杰西卡,我径直回到卧室迷迷糊糊地睡下,居然头一回做起梦来:
我梦到杰西卡化作一道光,笑着,招手,倏忽而逝了。而我也化作了一道光,向着深缈的宇宙深处飞去,我要寻找杰西卡,哪怕,一万年……
2022年6月18日星期六 北京中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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